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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走进来时,苏慕安正坐在椅子上盯着地上阳光投射下来的的光发呆,猛地被对方的大嗓门儿吓得回过神来。

“干吗不出去?社团招新呢,人特别多,动漫社还有spy(角色扮演)演出。”

自打那次见到沈流年后,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九月末,天气转凉。今天虽然阳光灿烂,却格外冷,苏慕安又赶上“每个月那几天,腰疼肚子疼不想动”,手脚冰凉。她把脖子缩进毛衣领子里,双手捧住热水杯,缩成一团,眼神呆滞。尽管这时候外面可能反而比阴冷的屋子要暖和得多,但她就是不想动。

岳阳是团委社团联的部长,这几天各个社团热热闹闹地招新。他作为上级,要忙的事情很多,可是手下的大一小干事刚刚被招进来,工作还没有上手,大二的老部员因为没有头衔可混,早就纷纷离开了。这样的时刻,木槿成了没有身份的主力,当仁不让,每天都忙得风风火火,两个人一个多星期没有吵架,让苏慕安很惊奇。

木槿把苏慕安从椅子上拖起来,机关枪一样絮叨起来:“一会儿几个小部员要过来讨论一下晚上的聚会。你不是最怕吵吗?出去转转吧。你看你,不到十月份穿什么毛衣啊,你是不是北方人啊,真丢脸。”

木槿说完就接起了电话。

“晚上真的要请我吃?我懒得出门了,要外卖吧。我还有肯德基的打折卡呢,九折学生卡,前阵子,你们那位刘岩大美女拉拢大家办的卡啊,忘啦?……总之等你的那几个部员来了,我让他们捎给你吧,不许赖啊,你说要请的。”

她娇笑着一屁股坐上了苏慕安的桌子:“嗯,他们一会儿过来,你们开完会了吗?……哎哟,烦死了!我知道了啦!”

苏慕安无奈地抬头看了看正热火朝天地对着电话放电的木槿,慢吞吞地脱下冬天的毛衣,披上外套迈出宿舍门。

她漫无目的地乱走,一路仰头注视银杏叶和透过缝隙洒下来的耀眼的午后阳光,五指张开伸向天空,任由阳光的碎片刺痛自己的眼睛。

苏慕安聊赖,有点儿懊恼没把雅思单词书带出来,想起木槿的甜腻撒娇,又懒得返回去。

苏慕安正对着楼前的一排自行车发呆,余光感觉到有人看自己。

某个陌生女孩正朝她微笑。女孩戴着浅蓝色金属框眼镜,眼距有些宽,穿着发白的牛仔裤和浅紫色长袖T恤,裤子并不合体,大腿部分都绷紧了。

苏慕安忽然记起她是自己的高中校友,名字似乎叫郑雪。

“发什么呆呢?”郑雪开口问。

“没,就是想想……然后我应该做点儿什么。”对方熟络的口吻让她有点儿不适应。

“吃饭了吗?”

“现在太早了吧,打算回宿舍收拾一下再去吃。”

“那就一起吧。”

她惊奇地扬眉,下意识地点点头说:“好。”

苏慕安并不认识郑雪,但只要是红星中学那一届的学生,应该都记得高三班那个穿着短袖T恤和七分裤,脚踩一双系带凉鞋做课间操的女孩子。

在寒冷的三月天。

所有人都像得了颈椎病一样扭着头朝她的方向看。苏慕安只知道这个女孩子成绩很好,现在在P大计算机系读书。对于那一次她的疯狂举动,苏慕安也理解为尖子生的怪癖——谁没有怪癖呢?她自己就有一大堆。

然而,郑雪和她甚至从来没说过话,这个邀请显得尤为诡异。

郑雪在烤肉店一落座就轻声问她:“想喝点儿酒,你不介意吧?”

原来她只是随便抓一个人陪着借酒消愁而已。这样想着,苏慕安放松了很多。

烤肉上桌,啤酒也上来了,于是两个人开始沉默着吃饭。郑雪一杯杯地喝酒,偶尔抬起头,对着苏慕安拘谨地一笑。

奇怪的安静氛围持续到郑雪喝多了。

“我曾经很普通。”

这话和这顿饭一样莫名其妙。苏慕安连忙从发呆中回过神来,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为了接近他,我努力学习,进了班前五。”

苏慕安张张嘴,不知道应该接一句什么话。……你真了不起?

或者,他是谁?

你们怎么认识的?

“但是没用的。所以,我后来做了很多特别糗的事情来惩罚自己。”

郑雪说完,抬起头,眼睛有些红,略带执拗地盯着苏慕安。

苏慕安心中一慌。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听八卦的好时机,也没有兴趣。对于这顿莫名其妙的饭约,她只剩满心后悔。

“比如……比如什么糗事?”苏慕安到底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郑雪没回答,一边嘴角上扬,撇出一个冷笑。

苏慕安有些尴尬地补救了一下:“我是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为了毁掉自己在他心里的形象。”郑雪回答道。

苏慕安被这个答案吸引住了,愣了一下,转而低头盯着已经冷掉的一片烤五花肉上面凝出的白色油脂。

她想到的是自己。她何尝不好奇自己在沈流年你心中的“形象”,抓起同一瓶水时的毫无印象,第一次喝咖啡时的心不在焉,她的形象到底如何?是不是也被自己在咖啡厅时的做作和恼怒通通毁掉了呢?

苏慕安叹口气。

“既然变得再优秀也没有办法接近他,不如干脆彻底毁掉一切接近的途径,也许这样我就死心了——我可能就是这样想的吧。”郑雪打了个饱嗝儿,嘿嘿笑起来,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喝掉,继续说。

苏慕安闻言笑了一下。这个想法倒挺特别毁掉在他心里的形象,既然要毁掉为何还要靠近呢!

“但我还是不死心。都这样了,我还不死心。”

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苏慕安没说话,继续低头微笑。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他吗?”

苏慕安抬起头,一愣。

“因为他完美。因为他和我只隔着一条走道,每天坐得端端正正地看书解题,上课时偷偷打掌机游戏,被老师叫起来还是能回答出所有的问题;因为他走路带风,身上有清香的衣物柔顺剂的味道,打球回来满头大汗都没有什么异味,我鼓起勇气把纸巾递过去,能听到他特别好听的声音说‘谢谢’,还有笑起来弯弯的眼睛……

“我没什么理想。家里的期望都在我弟身上,我考上这么好的大学,爸妈都当成意外惊喜。我家人都很平庸,吃个晚饭都能为鸡蛋涨价吵起来,我看见他们都觉得丢脸,想躲得远远的。但他,他是我遇到过的最美好的人,跟我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是,我知道我不好看,我配不上他,可是上天本来就不公平,难道我自己也要死心?我凭什么要喜欢那些不如他的人,就因为比他差的人才跟我比较配?我凭什么要想开点儿,凭什么要退而求其次?!”

郑雪越说越激动,泪如雨下,较劲一样地死盯着面前的那盘烤肉,绷紧的身体微微颤抖。苏慕安一开始面对她没头没脑的抒情时憋着不敢笑,觉得她活像在演戏。然而听到这里,不觉也有些难过。

她说的人是沈流年吧

是啊,为什么要放弃?老天折磨人就在于它不怀好意地给你展示什么是美好的,然后看着你中意垂涎到瞧不起其他所有,再把它收回,告诉你,别做梦了,其实这跟你都没关系。

所以我们才不放弃。

上帝明目张胆地不公平,但凡人保留执着的权利。

苏慕安想着,不自觉嘴角也有些苦涩。

何况现在她已经知道了,郑雪说的“他”就是沈流年,虽然自始至终谁也没有提起他的名字。

她爱他,但是他不爱她。这是很无聊的话题。郑雪高一时就喜欢他,表白,被拒。后来他有了女朋友,她发誓死心。再后来到了大学,他和女朋友分手了,她鼓起勇气再次表白,又被“很温和的笑容”给拒绝了。

苏慕安所做的事情就是在适当的时候微笑或者叹气,配以摇头点头等动作,还有关切安静的眼神。

郑雪说,暗恋太痛苦,当得知他有了女朋友的时候,她让校师生看着自己穿得很单薄地做课间操,这样被嘲笑,让她觉得自己罪有应得,自虐很快乐。

那是她高中最后一次犯傻。

但不是今生最后一次。

她说,本来以为忘记了,放下了,可在大学还是不自觉地认真研究了他前女友的特点,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活泼、泼辣的女孩。

苏慕安哭笑不得,却在心里泛起一种很难过的情绪。这个怪女孩好像不懂得赢得他人好感的策略,可是她不愿意嘲笑对方的愚蠢招数。

她又何尝不是呢,他竟然有女朋友了,虽分手了也是有过!

为什么他会一点都不记得自己了

心怀孤勇,不知道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后来雪彻底醉了,不再间或说些遮遮掩掩的、诸如“其实我醒悟了,现在也不是很在意他了”之类挽回面子的话,而是伏在桌子上小声地呜咽。苏慕安终于长舒一口气,把目光移向右侧的玻璃,表情放松而冷漠。北京秋天的晚上很有些萧索,烤肉店内外的温差让窗子上结起了密密的水珠。

苏慕安试探性地拿起了一杯酒,一口灌下。

大家都是不被爱的人,自己没那么彪悍勇敢,只能喝酒略表敬意。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种人,对于庸庸碌碌的普通人来说,他们的存在简直是一种讽刺。

比如沈流年。

“对了,你跟他前女友是同班同学吧?”

苏慕安吓了一跳,本以为对面的人已经睡死了。

“是。”

“关系好吗?”

“不熟。”

“那现在还有联系吗?”

“没有。”

郑雪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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