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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诸国在遭大难乃至政权不稳时,其国君会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安定臣子、百姓之心。不过此诏虽是当着天下人面自责,但终究是面子上难堪一些,若是能达到稳定人心、稳住皇位的效果,这点难堪根本不值一提。更何况连北魏武宣大帝在当年北蛮入侵中原万民水深火热、生灵涂炭之际同样降下《罪己诏》以聚民心。如此想来这倒也不算什么太丢人的事,想到这里英平原本僵硬的面容缓和不少。
英平倒觉得这《罪己诏》不是什么难事,甚至……甚至对于他所惹出的事情来说有些便宜他了,思及此处,英平便低声说道——
“朕本意是兴国富民,不想闹得今日局面,实非朕的初意。如今二十四位官员及其家眷二百七十余人因朕的过失遭受这般磨难,确实是朕的过失。此议朕采纳了——不日将降下《罪己诏》。”
英平默默地接受了这一提议,若这份诏书能将如今糟糕的局面挽回些许,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通过这份诏书,他要臣民们表达自己原本是想让新唐变好的意愿,若是因此能笼络人心,那便更好。
“圣上心怀天下、德比夏禹,臣自愧不如——”
见英平接受了自己的建议,王延庆姿态还是要做一做,在王延庆身后的官员见状,异口同声地同样复述道——
“圣上心怀天下、德比夏禹,臣等自愧不如——”
“朕愿以《罪己诏》自省于天下,乱党余孽也将要伏法,王大人认为如何”英平盯着王延庆,心中愈发地警觉起来。
“臣以为,圣上秉政时日尚短,新律本意虽好,但若要推行需得考虑‘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因素方可,一旦不慎便会招致祸端。”王延庆顿了一顿,而后忽然抬起头,一对凤眼中射入如剑芒般锐利的精光,抬高几分声调,说道:“而如今圣上乾纲独断、不听良言,又误信小人之言,方有今日之祸——”
大殿内安静到了极点,英平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而大臣们皆屏住呼吸。这句话可以说十分不给英平面子了,就是明摆着要向英平发难。
“圣上久落民间,少时未得先帝正统之道言传身教,不过是在舞弄文墨的迂腐儒生门下学了三年,此道或许可以忽悠忽悠那些自视清高、不入世事的文人,但却于兴邦立业丝毫无益。这些迂腐儒生成天钻研经典、古训,忙碌于笔砚之间,妄想流芳千古、恩泽天下,实际呢不过是皓首穷经,于朝政并无一利——”
英平脸色愈发得难看。王延庆在堂下明目张胆地贬低自己的师父,就差指着自己地鼻子了。听到这般说辞他恨不得冲下去狠狠抽这只老狐狸几个耳光,可他却仍要摆出一副谦虚的姿态接受这位两朝老臣的教诲。
“先帝将我大唐基业交于圣上之手,圣上却任人唯亲以致今日之祸,先帝若是在天有知怎能心安——”
王延庆的声音高亢,仿佛承载着先帝的怒与哀,这一声如同惊雷一般将整个安静的大殿炸醒。
片刻沉默之后,王延庆几乎泣不成声,他哽咽着,哭得比先生去世那次还更伤心、难过。殿内官员亦是跟着王延庆一同低声啜泣,除了尹敬廷、常之山、公孙错三人之外,无不低头抹泪。
这一次,轮到王延庆哭给英平看了。
英平紧紧握着双拳,心中怒意十足却毫无对策,看着王延庆用当初自己对付百官的招数对付回自己,英平没有一点办法——
他能怎么着他什么也不能!错是他犯下的,人是因他而死的,现在王延庆及其党羽先搬出天下苍生,又抬出先帝这尊大神,此时就算是把英平骂一顿他也不敢有一点脾气。
堂下的哭声绵绵不绝,他们似乎想用哭声以告唐帝的在天之灵,他们要告诉唐帝,你的儿子、你选择的继承人,并没有继承你的英明,非但如此,还将原本复兴有望的新唐弄得一团糟,先帝爷!您老人家看走眼啦。
“诸位爱卿——你们——”
英平的耳朵犹如被万根针刺,这些哭声越响,刺得越疼。他强忍着不适欲止住这股哀泣之势,可却无济于事,他望向尹敬廷,而后又看向常之山,只见此二人皆闭目不语,似乎对这样的阵势也束手无策。
少倾,王延庆擦拭双颊上的泪痕,他轻轻地清了清嗓子,大殿内便渐渐安静了下来。而后,他再次开口说道——
“圣上,微臣侍奉先帝数十载,而后先帝临别之际将朝政大事及辅佐圣上这样的重任托付于我等,自先帝晏驾之后微臣无时无刻不敢相忘,即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亦不能报先帝信任!四年来,臣与尹、常、公孙四位顾命大臣可谓尽心尽力,不求有功于社稷,只求无愧于大唐,然而如今却生此叛乱,微臣……微臣死后有何面目去面对先帝有何面目面对天下百姓又有何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
王延庆越说越激动,此时若是面前有一根柱子恐怕他会当场撞上去以死誓忠烈之心。
“先帝啊——微臣对不住您啊——微臣未按您的遗旨教导好圣上——亦不曾在叛乱始发之际将其扼于未然——微臣有罪——”
王延庆忽然重重地跪在地下仰面大哭,先是用手捶胸,而后又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哭得是情真意切,悔恨之意溢于言表。若不知情的人看了这等阵势,恐怕真就以为这是家中遇着什么大悲大难,否则何至于如此伤心欲绝
“先帝啊——微臣有罪——微臣无能——”
这一下可算彻底点燃了大殿内的气氛,见王延庆跪在台阶前面哭天抢地深深自责,百官这还不得跟上一时间近乎所有的官员都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有的口中不停哀嚎道‘我等无能’、‘我等有罪’云云,有的则不停地磕头,以至于额前的皮都破了,有的则更加夸张,直接左右开弓狠扇自己耳光,就连常之山与公孙错见状也侧过脑袋盯着地板,再三思考之后终究还是跪在地上,拱手于前,似乎同样是在向唐帝请罪。
这股来势可谓凶猛至极,英平就算再善于随机应变,此刻也一点办法也没,更何况此时他是真的慌了神,他近乎求助一般地看向尹敬廷,可尹敬廷却依然闭着眼睛,不过此次他的脑袋却在微微晃动,像是在表达对现状的无奈,又像是在暗示英平此刻不要轻举妄动。
“圣上——”王延庆的声音再次响彻大殿,此时他的声音少了几分自责与后悔,反倒多了几分坚定,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
随后,他说出了一句让英平、满朝文武甚至令尹敬廷与常之山都震惊不已的话——
“请圣上革去微臣职位!将微臣贬为庶民!以惩微臣之过、以告先帝之灵——”
尹敬廷原本紧闭的双眼忽然一睁,常之山低着的脑袋同样一抬,二人像是同时发现了什么危机一般,不约而同地盯着王延庆。
“啊!”
英平被王延庆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出给搞蒙了。不过群臣并未给他太多的思考余地,未等英平彻底明白王延庆这一出的用意时,只见群臣忽然一齐跪在地下,用着同样坚定的声音齐声说道——
“臣等无能——请圣上革去臣等职位以示惩戒、以告先帝——”
声音不卑不亢,却异常的统一,甚至统一像是种威胁。
“什——什么!”
英平慌了,他彻底的慌了,这这这是在逼朕啊!这么大个国家,你们都撂挑子留朕一个光杆皇帝又有何用王延庆啊王延庆!你这一招好恨啊!先惩乱党,再以托孤重臣身份责令自己降下罪己诏,待此时看似所有事情都交代妥当之后再主动辞官以示自罚,真可谓滴水不漏,环环相扣!你王延庆不但进言处罚了乱党给了天下一个交代,自己还得了不惧冒犯天颜也要直言进谏的诤臣美名,而且最后又来这么一出,以示自己不忘先帝厚恩的忠心。贤臣、诤臣、忠臣都让你做了,此时还要逼得朕无路可退!这——这——这叫朕如何是好!
英平心中虽是痛骂,但表面上却无可奈何,他连忙劝道——
“诸位爱卿何出此言!我大唐能有今日之兴皆仰仗尔等忠良,若非诸位爱卿忠君体国我大唐焉能安稳兴盛”
英平的气势一下子就下来了,他此时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言,不管下面的是王延庆的党羽还是真正的忠臣,此刻他只想挽回这些看似要离他而去的群臣。望着百官跪在地上仍然没有起身的意思,英平站起身冲到台阶边缘,急声喊道:“王大人——你贵为国舅!又是两朝元老!于公于私你皆为表率,何故要请辞”
“圣上——”王延庆双眼依然通红,他诚挚地说道“微臣自觉已年老糊涂,难胜此任,如今朱雀之乱微臣亦有不可推脱的责任,终究辜负圣望——”
“臣等亦难辞其咎——辜负圣望——”群臣的态度与王延庆出奇的一直,看来今日之意便是变相的‘逼宫’。
王延庆死死咬住自己年老糊涂、已不能再担当要职这一点不肯松口,任凭英平如何好言相劝他都丝毫不肯退让,一时间,英平站在台阶上十分尴尬。
尹敬廷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口气,他在官场混迹多年,如今已位居当朝首辅,今日这等局势他如何看不清自己昔日这位门生早在许多年前已是和自己越走越远,如今尚存的一丝情谊仅仅够维持明面的尊重,尤其是英平亲政后推行新律,若不是他鼎力相助何以能走得那般顺畅唐帝走后王延庆便一直强压着自己日益膨胀的权欲之心,只不过碍于他这位‘恩相’才有所收敛。原本王延庆是想等到恩相体面的退隐,而因此事将二人最后的羁绊彻底打散,今日这些官员集体请辞罢官,逼得不光光是龙椅上的英平,同样还有当初选择站在英平这边的他啊!这些人闹得如此凶,几乎是一点情面都不讲,此时如果自己还不站出找出个‘折中’的法子,恐怕今天的局面会闹得很难收场。
唉——这能怪谁呢到头来还不是怪自己尹敬廷无奈地想到。
当初自己做出抉择时,其实自己就已经和王延庆站在对立的两边了,他想凭借自己的余热将王延庆一派削弱,这样自己离开朝堂后,圣上也能更加自如一些,没想到啊……
朝堂之争,皆离不开‘权’字,‘权’可生利、可生财、可生色…几乎可生万物,如今王延庆带头罢官所为者不外乎就是‘权’,新律雷霆一出,王延庆一派哀声连天,今日不趁此机会夺回昔日属于自己的东西更待何时
尹敬廷摇摇头,用力地撑着拐杖。事到如今只能自己站出来主持局面,给双方一个台阶下。至于这个‘台阶’,其实在王延庆跪下请辞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想好了……造孽……造孽啊——
“圣上——”
或许昨日那番遭遇伤了元气,尹敬廷的声音听上去苍老不少。
感受着尹敬廷的虚弱英平几乎就要哭出眼泪,他像是看到救星一般地看着尹敬廷,眼中满是乞求之色。
“尹相——”
王延庆、常之山皆是一怔,大殿内原本乱哄哄的气氛也随之一顿。
尹敬廷双手撑住拐杖,待殿内嘈杂之声渐渐平息之后,方才开口说道:“我朝有难,诸位同僚心中之愧老臣感同身受,老臣亦恨不得就此辞官而去,跪于祖宗祠前忏悔,以安心中之愧。可如此一来,我等心中之愧得意安抚,那圣上又将处于何等境地大唐百姓又将处于何等境地求自己心安而舍大唐之稳,此举终究是成全小德而舍大德,非为臣之道。如今我等为臣子的当舍小义而保大义、携手同心共辅圣上,保我大唐渡过此关才是正道——”
大殿中更加安静了,尹敬廷此言一出文武百官竟无言以对,他们期待一般地看着王延庆。只见王延庆仍然跪在地上低着脑袋,没有任何回应。
不等王延庆开口,尹敬廷继续说道;“承天门之难是我大唐之祸,亦是我大唐之耻,圣上秉政时日尚短,遭此祸乱尚情有可原……”
听到这句,英平不禁松了口气,对啊!朕才当皇帝多久犯点错应该是可以的吧。英平不禁感激地看着尹敬廷,似乎看到一丝希望——可他到底还是稚嫩了一些。
只听尹敬廷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不过圣上置身险境、朝廷颜面受损、官员死于非命、家眷惨遭凌辱,这些却是不可挽回的事实!我大唐开朝至今近三百年,何等风浪不曾经历如今经历此难,若是想给大唐上下一个交代,老臣倒是有一个法子,此法可安民心、稳朝政,望圣上定夺——”
“哦当真有此法尹相快快道来——”英平喜出望外地说道。
尹敬廷苍老的身躯跪了下去,用尽浑身的力气郑重无比地说道——
“老臣恭请太后垂帘听政、掌控大局——”
若是说先前百官请辞痛哭的声音像是无数细针,那此时尹敬廷的声音便像是一根利箭。英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先是一呆,而后身子一激,像是看着完全陌生的人一样看着尹敬廷。顷刻之后用着不可思议的声音,颤抖地说道——
“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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