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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随云的一举一动,从来都是让人感到轻松自在的。

徐哲是真的累了,他的身体逐渐变得松软无力,将部的重心都交到了原随云的肩膀上。

他迷迷糊糊的垂下了眸。

仿佛安抚一般,原随云的手,沿着徐哲的脊柱缓缓滑动,上下游走。

被触及之处,皆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及疲软。

徐哲的呼吸声渐渐轻了。

原随云的动作也跟着越来越轻,越来越缓。

他的思绪也随之飘远。

原随云想,这个人还是这么傻,这五年来,他见多了双目不能视的人,见多了徐哲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嘘寒问暖,他平等的对待每一个人,这种平等,是真正的平等,在徐哲的眼中,你是老是少、是贫是富,你是眼睛瞎了,还是你被人射了一箭、捅了一刀――这些皆毫无区别。

他不曾嫌弃人,不曾怜悯人,只想着努力治好你,并且让你开心起来。

对,让你开心起来。

徐哲极其在意他人的情绪,对待眼睛有疾的稚童,他会自己去厨房用面团捏出弧线分明的幼兔,将稚童抱在怀里,牵着他的手,去触摸这兔子的双耳腿脚,耐心的领着他踏遍无争山庄,告诉他这个世界是什么模样;对待眼睛有疾的老人,他则像是那老人的亲生子女一般,阴雨天,他会亲自送去几褥棉被,让老人小心保暖,晴朗天,他则会与老人一同坐在浓墨绿荫下,说些家乡市里的寻常家话,甚至会刻意去模仿老人说话的腔调口音,只愿让老人少几分思乡之情,多几分亲近之意。

作为医者,这些他本不必做,但是徐哲却部都做了。

这些都需要时间,而这些时间从何而来?

徐哲从不肯耽误翻阅医书、调配药材的时间,他说了,若是他能早一刻发现点什么,别人就能早一刻看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便能早一刻的微笑出来,他便也能早一刻的感受到加倍的喜悦。

所以这时间从何而来?

――皆是他将自己的睡眠时间硬是挤了出来。

原随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心中没有丝毫龌龊私欲,他说,这世上最最快乐的事情,不过是帮人、助人,见他人笑颜展露。

当初听到时,原随云是觉得可笑的。

然而更可笑的是,五年以来,徐哲不仅是这么说的,更是这么做的。

这股真挚的情感太过明亮,明亮的着人眼球,又灼热的仿佛能将眼球融化。

徐哲是个好人,是个蠢人,是这世上最最稀缺、死的最快的那类人。

原随云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将这样的人,放到蝙蝠岛中,这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原随云不止一次的这样想过,有时觉得好笑,又莫名觉得可惜。

思及前世那些在江湖中声名赫赫,却在黑暗中暴露出其心贪婪的正派大侠,原随云一方面觉得快意,一方面又在想,徐哲说他比这世上的大多人都要好,徐哲又何尝不是?

稚子之心,剔透无暇。

原随云轻轻摸了摸徐哲的发顶。

对方似是难受了,轻哼几声,在他的肩窝又蹭了几番。

原随云低低的笑了。

他将手摸上徐哲的后颈,若有若无的轻轻摩擦。

五年了,他认识这个变数已经五年了。

丁枫查不到徐哲的太多讯息,唯一比较可信的说法,便是颜医与其师在一处山林隐居,林中布有五行阵法,一般人哪怕误入了山林,也从来进不到那医仙所在的地方。

而在相熟之后,原随云不是没有问过,问徐哲的家在何处,亲人有几,道他无争山庄定要好好拜访答谢。

徐哲并未直接拒绝,但他总是不动声色的换了话题。

见徐哲这番作态,明面上,原随云也就体贴的不再多问。

但也就是真正相熟后,原随云才认识到,徐哲并不只是“蠢”而已。

作为旁观者,他认识到了徐哲自己或许也没有认知到的一点,那就是徐哲的冷漠。

除去他的父亲原东园,哪怕是无争山庄毁于一旦,也无法在原随云心中漾起一丝波澜,哪怕是他最最忠诚的下属――若是丁枫当真死了,原随云也不会感到难过,只会感到些许的可惜和遗憾。

这样好用又可信的下属,可当真再难找到第二个。

原随云是个冷酷的人,而他对于徐哲的评价,在这数年间,从蠢之一字,渐渐变为了冷漠。

对,没错,就是冷漠。

徐哲的冷漠,是原随云用了将近三年的时间,才彻底确定的。

医者,仁术也,博爱之心也,当以天地之心为心,视人之子,犹己之子,勿以势利之心易之也。

这些道理,医者懂,世人也懂,但真正能做到以天地之心为心的,放眼天下,能有几个?

一个人若是能真的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万事万物,这必定不是人,是仙、是神。

没有私心以及偏颇心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

而徐哲就是。

他便如那天地一般,平等对待着这个世界,以及生存在这片天地间的所有生命。

当真正意识到了徐哲的平等,究竟是一种怎样让人彻骨生寒的冷漠时,原随云独自静静坐在房中,沉思了许久。

徐哲并非没有感情,他的情感真挚而彭拜,热烈又灼人,但与之完矛盾的是,徐哲此人又是个冷漠到极致的骗子。

心中出现这句话时,原随云突然感到了几分难以形容的趣味,以及淡淡的恼怒。

原随云不否认他的自认不凡,但是在徐哲的心里,哪怕他是徐哲费心费力、相处最久、处的最好的病人――可他原随云,其实与徐哲医治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区别。

样貌、身份、地位、财富……

这所有的一切,徐哲皆不在乎。

甚至是他们朝夕相处五年、以友人相伴相知的情谊,徐哲也不在乎。

这个人在演戏,自身在毫无所觉的演着戏。

就如他原随云一样。

无争山庄的世家公子,与蝙蝠销金窟的蝙蝠公子,世人谁能想到,这两者竟是同一个人?

与之不同的是,原随云是有意的,而徐哲是无意的。

无意比有意更加可怕。

而一个如此冷漠的人,江湖民间竟然个个都把冷心当热心,将颜医当成了活菩萨?

人之一生,对于大多人来说,不过碌碌无为,浑浑噩噩,愚昧一辈子,便也就过去了。

――这个人,与他是何其相似,又是如此不同。

原随云难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但他的确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愉快,让他开心的不禁放声低笑起来。

原随云对徐哲的好奇心一直都在,但这股好奇,从这一刻起,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要来的浓烈。

而真正让原随云讶异……非常讶异的一件事,发生在徐哲定居在无争山庄的第四年。

他并不是第一次用药浴了,但往常只是徐哲将药材放入热水当中,之后便留他一人在桶中浸泡,直至水温冰凉,药味散去,便再次沐浴更衣,之后才由徐哲予己按摩针灸。

一年前,也就是徐哲身在无争山庄的第四年,徐哲便换了种做法:得需在浸泡药浴之时,便施以针灸刺激穴位。

简单来说,曾经,是原随云先将自己洗白白啦,徐哲再去在随云巨巨身上扎啊扎啊扎。

但改良之后,便是随云巨巨洗白进行时,徐哲就得在随云巨巨身上扎啊扎啊扎。

这改良的药浴,前后用时约有三月稍多。

而在这三个月中,借由一次意外,原随云发现了一件他未曾想到的事情。

与其说是未曾想到,倒不如说是不可思议。

自从在无争山庄住下之后,哪怕穿的是最好的衣裳,用的是最软的被褥,用的是最好的吃食,徐哲却无一日不疲惫,无一日不面色苍白。

盖因徐哲太累,这疲惫,不止源于,也源于心灵。

四年以来,原随云的双眼始终无甚明显成效,只因为这一点,徐哲对他,便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充满了愧疚与痛苦。

瞧,徐哲此人就是如此的矛盾,这愧疚与痛苦皆是真的,但若他原随云在下一刻意外去了,徐哲或许会感到悲伤、遗憾,但他又或许连一滴泪都不会流下。

药浴的时日,都是固定的。

饭后半个时辰开始,浸泡三刻,每七日中得需药浴三次。

通常,徐哲在他浸入木桶的两刻过后,才会只身里衣而来。

他靠在木桶内侧,徐哲则坐于木桶外侧,片刻过后,他的头部、眼部、以及颈部,便会被根根银针所扎满。

――往常来说,大多是这样。

但在那段日子里,却有所改变。

眼疾并非意味着毛病皆在眼部,你头痛,那毛病也不一定是在头部。

人身是一个整体,血液交错循环,经脉相连而串。

那一个月中,其针灸的部位,不仅仅局限于胸部以上,最最深处,甚至能扎针至大腿之下。

那日,并非是初次下扎至根部。

那日的情景,原随云至今也得记得非常清楚。

最初,是与往常无异的门扉扣上的声音。

随后,是那已经听了四年也不觉得腻烦的声音。

“随云,抱歉,我来迟了。”

水流声哗哗响起,几片草药花瓣静静的飘在原随云的掌心当中。

原随云闻声转头,转向徐哲所在的方位,眉宇不由微紧,沉声道:“阿哲,你……”你的声音很疲惫。

屋中的热气,比之两刻前,已经消散了许多。

徐哲眯眯眼,那人影熟悉,在残存的热气朦胧中若隐若现。

身为富家公子,又是练武之人,原随云的身材,自然是好的不必多言。

徐哲走上前,毫不在意的在原随云胸上摸了两把,他咳了两声轻拍脸颊,只求不要显得太过疲惫。

徐哲取笑道:“随云,以后若是当真能看到了,你可千万不要在沐浴过后去照镜子。”

徐哲夸人夸的很是委婉。

原随云无奈笑道:“那若是我日后当真能视物了,阿哲你岂不是要时时刻刻戴着面具以作遮掩?哪怕并未真正看过,随云也自认容貌不差,但比之美若天仙下凡的颜医,却是――”

原随云似笑非笑,意味深长。

徐哲:“……我们还是开始吧。”

所欲之言,无物能诉,美颜系统这四年来一直在不明原因的装死jpg,循环之下,徒有心塞。

徐哲将一灰色布包平摊开来,放于木桶边缘一侧,布中赫然是根根粗细长短不一的银色长针。

原随云的脖颈之下,皆浸泡在药浴之中,而他的身,是不着片缕的。

初次药浴之时,徐哲便说过,衣服不能穿,这是必要步骤。

原随云自己当然并不觉得羞涩,倒是徐哲自己,却少见的在行医途中也放不开手脚,无措结巴的让人难以形容。

当然,如今已是好了很多。

原随云一丝不挂,徐哲则是套着一层单薄的内衫,攀上木桶边缘,小心迈入水中。

水波荡漾,满溢流出。

原随云闭眸靠上桶壁。

徐哲则一言不发的自上而下,施以银针一一刺穴。

徐哲今日的手法有些慢。

原随云察觉到了。

原随云甚至能感到,与往日比起来,徐哲的力道不对,连位置都稍有偏颇。

这个人果然还是太累了。

为了他,四年以来,徐哲一直如此疲惫。

一片热气氤氲中,原随云不觉微微笑了。

被刺穴的部位有些细微的瘙痒,原随云却并未打断徐哲。

最后一针,本应落在膝盖上部的梁丘处,但在扎至伏兔后,下一针便久久没有落下。

若是原随云的双眼可以看到,便能望见徐哲此刻脸蛋微红,双眼迷蒙。

这一针与下一针的时间间隔有些久,原随云道:“阿……”哲之一字尚未出声,原随云便伸出双手,将那径直倒下之人接住。

他的上半身此刻皆是银针,原随云臂膀伸直,将徐哲扶住。

但是这一触,原随云便察觉到不对。

徐哲身上的温度,实在是太高了。

他的声音低沉微哑,其中满是焦急的担忧,轻声唤道:“阿哲……阿哲?你还醒着吗,阿哲?”

徐哲的睫毛动了两下,气息凌乱,没有回应。

原随云的手,不过在自己的身上迅速一抹,那些方才还插的密密麻麻的银针,便部整整齐齐的又躺在了木桶边缘处摊开的灰布上面。

汩汩鸣起,水声流动。

原随云稍稍上前,让徐哲斜依在木桶壁上。

他伸手拍拍徐哲滚烫的脸蛋,又道:“阿哲?阿哲?”

便是他唤的次数多了,那人终是迷迷糊糊的睁开一条眼缝。

他的声音里带着挠人的哭腔,与他平日的模样截然不同。

徐哲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觉得头疼的厉害,眼前又有着数不清的雾气。

徐哲哑声道:“随云……”

原随云关切道:“阿哲,你发热了。”

徐哲勉强支起头,歉意道:“抱歉,随云,我……”

水声哗哗。

原随云将徐哲扶起,责备道:“一日不针灸也无甚大碍,今后再也不能容你彻夜不眠了。”

徐哲苦笑两声,脸颊烫的厉害。

他想要反驳,却觉得口舌干燥的,连说话都困难。

这病来势汹汹。

原随云草草擦干身体,套上两件衣服,便扶着徐哲回了他的房间。

原东园得知徐哲发热,且热度极高,立马吩咐了下人侍女,命其通宵好生照看。

原随云却拒绝了。

他道:“父亲,阿哲身为大夫,竟能病来山倒高烧不退……”原随云坐在床边,摸上徐哲额头,见其热度比之药浴之时,也丝毫不缓,甚至有更厉之势,不禁幽幽一叹,道,“父亲,阿哲如此,盖因心寄随云双眼,皆是随云之故,还请父亲将下人都遣散了,让我来照顾阿哲,以多少纾解心下愧疚之情,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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