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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微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碧珠却只是眼神轻慢地站在那捧着澡豆催促起来:“姑娘您别愣着呀,过会水该冷了。”

“你把东西放下便出去吧。”太微站起身来一面朝盥洗室走,一面吩咐道,“不用在边上伺候我。”

碧珠怔了下,旋即难掩轻松愉悦,口气惬意地应了一声“是”,将东西摆好便立马退了下去。

盥洗室里转瞬便只剩下了太微一人。

耳边落针可闻,因为太安静,她的心跳声显得尤为响亮。

怦——怦怦——

一声接着一声。

是她活着的征兆。

太微皱着眉头,将手掌贴在了自己的心口处。隔着薄薄的中衣,底下心脏起膊的动静愈发得清晰了。

她将自己身上的衣裳脱了个干干净净。

纤瘦的腰肢,青涩的隆起,无一不在告诉她,这是一具还未彻底成熟的身体。

是令她迷惑的陌生。

但这陌生里又夹杂着明确的熟悉。

这是她的身体。

是她的没有错。

……只是太过年少了些。

她屏住呼吸,将自己囫囵埋入了水中。

水果然不大热,但依稀还有暖意在。

稀薄的热度,已足够令她向往沉迷。她贪婪地往水下潜去,越潜越深,越深越暖。人生于水,她浸在水中,像在母亲腹中,终于又有了安全的感觉。

可背上的伤,被水一激,则是百千倍地刺痛起来。她近乎本能地在水中蜷缩起身体,曲腿弯腰,双臂紧紧怀抱住了膝盖。

她不明白。

自己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又有了心跳和呼吸。

她也不明白。

自己明明早已长大成人,为什么又变回了少年模样。

为什么阖眼之前还是隆冬时节大雪天,睁开眼就变成了暮春时分的夜晚。

她憋着气,闭着眼,肺里因为缺少空气而渐渐焦灼。

终于,“哗啦——”一声。

她浮出了水面,开始大口喘气。

等到呼吸恢复了平静,她扬声叫了碧珠进来。

伸手抹去脸上水珠的那瞬间,她看见进门的碧珠脸上有一闪而过的不耐烦,但她装作没有瞧见,只是问道:“如今可是建阳四年?”

碧珠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怔了一怔才道:“姑娘这话问的,今年不是建阳四年又能是哪一年。”

太微心里五脊六兽的,听完又问:“那今天是几月初几?”

“您怎么了这是?”碧珠疑惑地问了一句才道,“今儿个是三月廿五呀。”

太微闻言喉咙发干,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建阳四年三月廿五。

那就是八年前了。

八年前的这一天发生了什么,她是记得的。

因为那一天,她倒了十八辈子邪霉叫四姐给盯上了。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一早,针线房上的婆子便带了料子来替她量身,说是该制夏衣了。结果她前脚选定了料子,后脚便有人来告诉她说,那些料子被四姑娘选走了。

可照道理,这料子原就是按排行一个个选过来的。

她挑的那些,本是四姐挑剩下的。

但她挑定了,四姐却又选了一回。

这是实实在在的找茬,搁谁都不能高兴,不过她也懒得同四姐纠缠。何况纠缠了也没用,的确是四姐挑完了才轮到她,她只要说前次没拿定主意反悔了,谁还能真跟她计较?

是以太微心想,没了料子就另选,总不至于短了她衣裳穿。

谁曾想,午后狭路相逢,她和四姐竟然在园子里撞上了。

四姐张嘴便说起衣料的事,见她一脸漠不关心的,突然脸色一变,身子一倒摔进了小荷池里。

她就站在边上,猝不及防间伸手要去拽她,却没拽住。

等到丫鬟婆子们闹闹哄哄地把人捞上来后,四姑娘哭得梨花带雨,一叠声说是太微推的她。

一经查问,又有数个丫鬟婆子举证说,亲眼目睹了五姑娘推四姑娘下水的过程。

说是她们虽然不在池子边,但当时都在园子里,全都瞧见了。

再查,针线房上的管事妈妈把衣料的事一说,动机也有了。

于是太微百口莫辩,怎么说都没有人相信她。

她和四娘又是自幼不睦,四五岁时就敢把人在回廊里推倒,如今长大了推人下池子似乎也不奇怪。

府里上至祁老夫人,下至厨房里的洗菜丫头,都对太微因为四娘拿走了她喜欢的衣料而动杀心的事深信不疑。

可没有做过的事,太微岂能认?

她不服,十分不服。

祖母因而大怒,对她动用家法。

但她足足挨了十五下,仍是不肯改口认错。祖母又罚她去跪祠堂,不给吃的不给喝的,一跪就是一长夜。

天色还没亮,她就病倒了。

可病了也不行,不认错就得继续跪下去。

祖母定死了规矩,说此番一定要将她的棱角磨平了。

她又跪了一个上午,跪得眼前祖宗牌位像在跳舞,跪得双腿木头一般丁点知觉也没有。

最后据说还是父亲发了话,祖母方肯作罢。

好在她运气不错,腿没坏,脑子也没烧糊涂。所以她事后甚至还得意,得意自己撑下来了。但如今叫她说,那时候的自己简直愚不可及,猪一样的蠢。

虽是她没做过的事,但人人都认定她做了,那她认或不认有何区别?抵死不认除了给自己惹更多的麻烦还能有什么?

要知道,能屈能伸方是生存之道。

骨气固然重要,但到了那样的时刻,骨气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盲目不知变通,最后只能是抱着“尊严”两字溺死而已。

可这样的道理——

这个年纪的她哪里能明白。

太微从水中抬起了手,纤弱白皙的手指,浅粉圆润的指甲,这是豆蔻少女的手,是还未真正吃过苦头却自以为尝尽了天下疾苦的人的手。

她看着,不由失声笑了出来。

十几岁时,许多觉得天大的事,等到了二十来岁,见过生死,再回首来看,就都算不得事了。

认个错便能不必挨打,哪里还有比这个更容易的事?

是以当她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她想也不想便伏首磕头,先将错给认了。

果不其然,祖母满意极了。

祠堂她也不必跪了。

想到这,太微侧过身子,将自己淤痕交错的后背露给了碧珠,随口问道:“有几道伤痕?”

碧珠瞧清楚后不觉一震,放轻了声音道:“有五道。”

“五道?”太微背对着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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