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周目番外-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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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死才存在的。
失去了她的第三年,傅红雪想,自己大概就是这样的人。不过这么说也不全对。
至少在没有遇见她以前,他的人生由无尽的悲伤和仇恨所形成——那段日子如果换作别人来经历一遍的话,当然是会感受到痛苦的,但是他却没有。
只因为他还算不上一个人,一个真正活着的人。
而等她死去的那一刻,本因为她而鲜活起来的生命就又一次死去。死在那个永远不会停歇的雨夜,和她脸上的泪水一样默默的风干。她死后,他也很快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得知了真正杀害了她的凶手。他是假的。
只属于他的刀原来也不是他的。
那些组成了这样一个沉默的,阴鸷的他的那些悲伤的,仇恨的回忆,也都是假的。她是真的。
可如此虚假的他,或许根本就不配拥有什么真实的东西。
每次天空下起和那天一样的雨,除了那个失去她的绝望的雨夜以外,他就只能想起姑娘染了风寒,他陪在她身边的时候。
那大概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片段。
可那时他还太年轻,年轻到认不清,也不敢认清自己的心。
“这是你第一次在我的面前放下你的刀。”面色苍白的少女烧的迷迷糊糊地,过了好几天终于睁开眼,就看着端着药碗给她喂药的傅红雪,开心的笑起来。因为这份喜悦,让她身上的那点脆弱都随之消失不见。
傅红雪沉默,没有回复她的话,只是把手上的药一点一点全部喂进了姑娘的嘴里后,就拿着药碗和自己的刀离开这个会让他变得软弱的地方。
他又不给她喂药了。
在知道沈知意已经有意识后,他开始让她自己吃药。如果她闹脾气,他就安静地坐在她的窗边抱着他的刀,在药一次次凉透后,他再一遍遍热好放在她的床边继续等,一直等到沈知意妥协为止。
还以为已经等到云开见月明的姑娘顿时有些气馁。但是她还记得他冰冷的手搭在她滚烫的头上。
她感受到他冰冷的手——感受到他一样滚烫的心,和一点点向她靠近的灵魂。所以在傅红雪又一次把药放到她手边的时候,她拉住了他。他的手在她的触碰下微微的颤动,却没有挣开。
你明明就喜欢我,明明
就是愿意,也可以为我放下它的,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装可怜的漂亮姑娘把脸颊贴在他正握着刀的那只冰冷的手上——她的体温已经降下去不少,但是却依旧能轻易灼伤这个和苍雪一样的男人。
傅红雪沉默地看着她。
一直到屋内的光线从黄昏变为黑夜,他才嘶哑着声音:你可以离开我。但我却离不开我的刀。
沈知意本来已经快要昏睡过去了,听到他这样气人的话,睡意瞬间散去。她腾地坐起来——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坐不稳,要把自己的身体挨在他的身上才能固定好位置。
姑娘的头抵在他的肩膀上,气的快要掉眼泪。但是这点恼怒在傅红雪僵硬地用另一只没有握刀的手扶住她的身体,不让她倒下的时候,又烟消云散了。
她总是很容易被哄好的。
又或者说,正因为哄她的人是傅红雪,所以她才总是这么容易被他哄好。哪怕他如此生涩,抱着她的手法也一点也不熟练,但是正是因为这点生涩,她才不得不原谅他。
你离不开你的刀,难道你就离得开我吗?
傅红雪的身体很僵硬,像一块柔软的石头那样定在那里。他低下头,闻见少女身上的香气。
许久过后,他才终于能放松自己的肢体,回复她:“我不知道。”他不知道。
他没离开过这把刀,也没离开过她。他与生俱来的使命让他做不到离开这把刀,但是他本有机会离开这个姑娘。
他不该停留在这个没有仇人的村庄,不该每天睁开眼,只想得起给她煎药,只能察觉到她虚弱的呼吸。
他变得软弱。
他本可以逃离这样的软弱。
可他却没有。
他为她停留,为她从一把刀变成了一个软弱的男人,他明明对此心知肚明——却又无法主动选择离开她。
他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能离开她。
但是他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但愿自己永远不会知道谜底的答案。
“看来你已经知道自己的答案了。”叶开坐在傅红雪的对面,和他喝酒。
是。那把刀告诉我,如何去做一个刽子手。而她告诉我,怎么样才能算一
个人——一个有感情,有思想的人。
“离开刀的那一刻,只为了复仇而存在的刽子手死了。”“离开她的那一刻,一个刚得到了生命的人,也死了。”
叶开看着他的眼睛——傅红雪的眼睛里黑茫茫的,什么也没映在上面。
他叹息起来,试图去宽慰他:“可你并没有死!你还坐在这里,还在和我喝酒!你是傅红雪,你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我可是从不和死人做朋友的。如果你想起她,就只有痛苦的话,为什么不离开这儿?我们一起去走镖吧,你见没见过荒漠?见没见过江南的烟柳?这世上毕竟有很多快乐的事情,是只有像你和我这样活着的人才能享受的!
不,你说错了。傅红雪举起手中的酒碗,一饮而尽。
“或许那些回忆对于和你这样的人来说,确实是痛苦的,但是这已是我人生里,无数不多的快乐。如果你觉得我很痛苦的话,那就说明你有一半话说对了。一个死人毕竟是不会痛苦的,我为她痛苦,说明我可能也确实还活着。
他们已经是十分好的朋友。
傅红雪很少说自己的故事,更是从不在别人面前谈起他和沈知意的故事。
他的回忆,他的人生——实在是太苦了。即便全部都加起来,也只有那么一点点的甜。所以他总是自私的把这些甜藏在自己的心里,反复去想,去怀念。
那天,他难得喝醉,也难得和他说了这么多。
叶开听着听着,就知道傅红雪果然和他的长相看上去一样的不擅长讲故事。他讲的很无聊,但是很认真。他讲的很生硬,但是叶开听得也很认真。
他的脸肉是放松的,眼神是怀念的,正陷入怀念的灵魂明明是快乐的——可叶开却在这样的傅红雪的身上闻到了苦味。
和他身上一样的味道。
那到底是得到了姑娘心,曾经快乐过的傅红雪苦一些,还是虽然从来没被选择,连和姑娘的回忆都没多少但是性格豁达的自己更苦一些呢——叶开没办法自恋的说是自己更苦。
只因为叶开的人生已足够甜,即便中间掺了一点苦也无所谓。
可傅红雪的人生从来只有苦,仅剩的那么一点甜并没有救赎他,反而把他拉入了更苦,更悲伤的
深渊里。
他这个时候已经失去了他的刀——但是他走了出来。他没有了自己心爱的姑娘——他却没有走出来。
恐怕以后也不会再走出来。傅红雪自己,也不愿意走出来。
他宁愿醉死在酒里,醉死在佐酒的回忆里。
只有这样,他的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可即便你如此痛苦,我也没有见过你落过一滴泪。为什么你依旧不愿意选择坚强起来?”叶开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坚持,依旧想要劝他。
不,你又错了。傅红雪听到这话,反常的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很大,可听上去却并不是那种开怀的笑,反而带出一种狂郁的悲怆。他已经醉的厉害。
屋外的雨下的很大——傅红雪总是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喝的大醉,也因为这样的大醉而变得比以往还要多话。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找到我的时候,天上下的雨?
“那天的雨和我的泪混在一起,我已把我的泪留在了那个晚上,我生命里所有该流的泪,都已经流尽!
——他说的是实话。
叶开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样迷蒙的,什么也映不出的眸子里,叶开看见了他的痛苦,他的挣扎,看见他眼梢的染上的红色——但是却没有在这样的眼睛里找到一点点代表泪水的水光。
傅红雪,大概的确已经死了。
叶开看着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往嘴里灌酒的样子,几乎难以把初次见面时那个冷酷但实际温柔的男人联系到一起。
他心里默默地叹气,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他不该因为这样的雨天实在睡不着而来找傅红雪的。叶开举起自己手中的酒——那简直不能被称为酒。最劣等的浊酒还要掺水,味道淡的几乎尝不出什么酒味。他只喝这一种酒。
对于旁人来说,这是除了爱酒又喝不起酒的乞丐才会喝的东西。
但是对于叶开来说,这是世界上最好喝的酒,也是世界上最苦最苦的酒。
他把这样的酒一点一点的喝进肚子里——曾几何时,他也和傅红雪这样对坐着喝酒。那个时候,傅红雪喝酒很慢,很斯文,而他则是一碗一碗的牛饮。
而现在
,他在这品着这苦酒,对面的傅红雪倒是一碗又一碗的烈酒当成水一样咽到了自己的肚子里。
叶开也有点想和傅红雪一起笑了。
是该笑的。
是该笑啊。
他自己明明都没走出那个雨夜,又来劝别人干什么?难道他以为自己把傅红雪劝出来了,他就能一起走出来吗?
——是该笑。
是该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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