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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仲一行离开龙湖重回慈云寺,已是两日之后。他们来昊天堂时并未花去那般多时间,如今行得慢,自然是因为有仓堂主之故。仓堂主身体衰弱已至油尽灯枯,经不得长途颠簸,行一路停一路,停下来免不了也要指点江山一回。方仲和他在一起,听他讲述一些奇人异事,倒也增长了不少见识。
仓堂主祈禳之后有七日之命,安排昊天堂后事花去两日,沿途奔波又花去两日,等到达慈云寺时,止剩三日不到了。一至慈云寺,仓堂主道:“如不是通悔亲自出迎,老夫不进慈云寺大门。”方仲想不到仓堂主这个时候居然摆起了架子,没耐何,只得亲自进寺通禀。
寺中专职接待的知客僧已认得了方仲,不废太多口舌,便有人去禀告通悔大师。通悔大师来得极快,见到方仲后,笑道:“方施主去了又来,定有佳音相告。”
方仲道:“大师曾说寻得精通卜筮之人便可一求菩提树下落,如今我带来一人,就在寺门恭候。”
通悔大师何等样人,听方仲说在寺门恭候,便知此人不一般,如是常人,大可直接带进寺来,不用特意诉说。通悔大师道:“来者是何方贵客?”
方仲并无隐瞒之意,直言相告道:“是神教昊天堂的仓堂主,他老人家不远劳苦,陪晚辈亲自到了慈云寺。”说完这话,方仲留心观看通悔大师脸色,见通悔大师听得来人是神教昊天堂的仓堂主时,一皱眉头,但旋即舒展,讶然笑道:“想不到仓堂主会亲自驾临,方施主居然能请得动他,真是一件奇事。”
方仲道:“不知大师是否会因仓堂主是神教中人,而心生嫌隙?”
通悔大师笑道:“我佛容人所不容,连放下屠刀之人都可立地成佛,何况老衲并无听说过仓堂主有何劣迹,何来嫌隙可生。”
方仲心中一松,说道:“仓堂主来时因为施展禁术之故,大伤元气,据他所言,已时日无多了,此次愿随晚辈前来慈云寺,已是人生在世所做的最后一点事。”
通悔大师肃然道:“有这等事?他施展何等禁术,就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方仲道:“仓堂主施展钉头七箭书,欲杀神教护教师,可惜功败垂成,受禁术反噬,才有此等变故。”
通悔大师悚然动容,只从这几句话里,他便听出了许多事来,通悔大师道:“想不到仓堂主有此变故,他既在寺门相候,老衲这便着人请将进来。”
方仲犹犹豫豫道:“大师见谅,仓堂主……仓堂主想通悔大师亲自前去一晤。”
在通悔大师身后跟随的两位慈云寺僧人面色一变,其中一个怒道:“区区一个魔教堂主,就敢劳通悔师伯亲自去接,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
通悔大师淡淡一笑道:“无妨,老衲去一次又有何打紧,仓堂主既肯来慈云寺,也是看得起鄙寺。”
方仲喜道:“有劳大师了。”方仲在前,通悔大师在后,二人身后又跟了数十位慈云寺僧人,乃是奉通悔大师之命,列队相迎的。
寺门开处,空荡荡的山门前,仓堂主独自一人站在最前方,身后鹞鹰王、司空谅等束手而立。山风吹过,衣袍撩起,可见仓堂主瘦骨伶仃身躯,虽处寒风而不动。
通悔大师长吟一声佛号,随后合十说道:“久闻仓堂主之名,老衲这厢有礼了。”
仓堂主朗声笑道:“通悔和尚,老夫这里也有礼了。”向着通悔大师拱了拱手。
通悔大师笑道:“仓堂主亲来鄙寺,老衲疏于接待,还请赎罪,贵客既临,请进寺盘桓一叙。”
仓堂主道:“好,不过进寺之前,老夫还有几句话要说。”
通悔大师道:“但讲无妨。”
仓堂主道:“这第一个,便是老夫身故之后,需要贵寺四大神僧同时为我祈佛超度,颂经七日。”
众僧一听,同时讶然大哗。通悔大师一摆手,威严喝道:“肃静!”
仓堂主接着道:“第二个,卜筮之道饱受佛门指责,说我等窥天机改因果,有违业报。自我死之后,老夫要你佛门亦把卜筮列入佛门因缘果报之中。”
众僧哑口无言,纷纷摇头,连方仲亦觉仓堂主所提要求有些过了。
仓堂主道:“只要贵寺能满足老夫这两个条件,让我死后位极荣宠,往昔过节一笔勾销,那菩提树之事包在老夫身上。”
通悔大师沉默良久,摇了摇头道:“兹事体大,老衲作不了主。”
仓堂主道:“那就找做得了主的人来说。”
通悔大师叹息一声,正想再解释一番,在慈云寺宏大寺庙之中,一个声音遥遥传来:“通悔师弟,让贵客进寺来吧。”
通悔大师愕然转头道:“方丈师兄!”
能够发声让通悔大师都不得不听命的,除了慈云寺方丈之外,没有第二人。通悔大师沉吟片刻,向仓堂主道:“既然方丈有请,便请仓堂主进寺一叙。”
仓堂主仰头一笑道:“想不到我仓某也有如此风光的一天。”
通悔大师是得道高僧,面不更色,但他身后群僧的脸色可想而知,一个个肃然而立,毫无欢喜待客之心。仓堂主迈步而进,通悔大师一旁作陪,余人在后跟随,一同进入慈云寺大殿。众人从天王殿而入,直趋大雄宝殿,到殿前时,其余僧众止步,只通悔大师一人引领着仓堂主、方仲等入内。
通悔大师道:“方丈就在里面,仓堂主请。”
大雄宝殿内宽广之极,无数蒲团摆放在两旁,此刻却无一人。空荡荡的大殿之上只在正前方有一老僧,孤身一人坐在主持之位。那老僧比之通悔大师的慈眉善目不同,眉梢朝上,双目有神,虽然须发斑白,但却有一股英武之气,身形也是极高大的,以方仲眼神,根本看不出其修为高下。
通悔大师道:“方丈,贵客到了。”
慈云寺方丈举目向仓堂主、方仲等一扫,方仲顿觉眼前此人目光如炬,几欲看透人心。他前两次来慈云寺,都未见过慈云寺方丈,如今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方丈道:“有劳师弟了,各位施主请坐。”
此地并无华椅可坐,自然只能盘膝于蒲团之上。通悔大师就坐在方丈下首第三个蒲团,仓堂主、方仲等则散坐于其余蒲团之上。慈云寺方丈待大家坐定之后,向仓堂主道:“老衲通证,现为慈云寺主持,仓堂主想来不会陌生吧。”
仓堂主道:“慈云寺通证大师的威名,老夫如雷贯耳,岂能不知。”
通证大师道:“薄有虚名,不值入仓堂主耳目。今日请仓堂主来,想来已知是为了何事?”
仓堂主道:“听方公子所言,他与贵寺俱都一求菩提树之所在,老夫不才,在卜筮之道上还有几分本事,自信有此把握一窥菩提树在何处。”
通证大师微微一笑道:“通悔师弟听闻方施主欲求菩提树,便把鄙寺一点指望借方施主之手说了出来,原本也没抱多大希望,岂知方施主居然带了仓堂主来,实在是意外之喜。”
方仲听了后心中一怔,向通悔大师看了一眼。通悔大师接口道:“不止方施主欲求菩提树,其实鄙寺,也正为此树烦恼。”
仓堂主笑道:“老夫早知贵寺求树之意不下于方公子,要不然,岂肯拿菩提叶出来交换。方公子就算有再大的脸面,让贵寺如此割爱,只怕还做不到。”
通悔大师向方仲道:“仓堂主言如利刃,让贫僧坐如针毡,但实情确是如此。”
方仲顿觉自己被这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僧摆了一道,原来他慈云寺自己就想知道这菩提树的下落,却让自己东跑西跑的去寻人,这可真是滑到骨子里,与通悔大师的老实模样完全不符。
方仲道:“晚辈求此树,乃是应人所托,不知贵寺求此树,又是为了什么?”
通证大师道:“方施主可知菩提树来历?”
方仲道:“素有耳闻,此树乃佛门圣树,佛祖树下得道,便是在菩提树下。”
通证大师笑道:“这是大众俱知之事,更细之事旁人便不一定知晓了,如今老衲便说一些旁人不知的事,仓堂主和方施主便知鄙寺求菩提树之心为何。”
方仲道:“菩提树来历确实不知,晚辈洗耳恭听。”
通证大师道:“菩提非菩提,先有菩提心,后有菩提树。此树得名菩提树,乃是佛祖得道之后才有,在这之前,却不这么称呼。”
方仲道:“所以方丈才说先有菩提心、后有菩提树,但不知此树之前应该如何称呼?”
通证大师道:“菩提树在佛祖坐而得道之前,是为觉悟树。传言,佛祖为摆脱生老病死、轮回之苦,解救受苦受难的众生,出家修行,经过多年修持,始终不能大彻大悟。终有一日,听闻某处有棵百丈神树,名为觉悟树,此树能清净己心,压制邪念。于是佛祖寻踪而往,在一株觉悟树下静坐了七天七夜,发誓:‘筋骨断裂,血肉干枯,不得上菩提,决不起此座。’终于战胜各种邪念诱惑,在天将拂晓之时,大彻大悟,终成佛陀。”
方仲道:“觉悟树?佛祖多年修持也不能得道,晚辈以为如佛祖这般人物,岂能也生各种邪念诱惑,竟然要靠此树才能大彻大悟?”
通证大师道:“佛法虽然无边,但也是佛祖细细思虑而来,法创之初,难免其中也有邪心贪念混杂,大彻大悟之后,那些留有后患之法便日渐消弭,故此千百年后,流传而下之佛法,便都是正大光明之法。”
方仲猛然想起少司命所说,当初佛祖所创佛法,其实分成上下浮屠两部分,而上浮屠便是如今之佛法,下浮屠却沦为鬼道法,莫非那被佛祖认为留有后患而没有广为流传的就是下浮屠。少司命让自己去取菩提树一截枝杆,用来镇压仙儿邪魂,岂不如当初佛祖在菩提树下压制各种邪念一般。如果真是如此,只怕自己迟早也要借助此树来化解心中那份越来越重的怨气。
仓堂主道:“虽知此树来历,这与慈云寺有何干系。”
通证大师轻叹一声道:“阿弥陀佛,佛灭之日便是佛陀涅槃之时,据老衲所知,佛祖涅槃之地,其实也是在这菩提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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