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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潇回到兰陵城已经有了大半个月。

这段日子。

心神颇不安宁。

他把北姑苏道发生的事情,大抵汇报了一下,然后便匆匆回了经韬殿。

陛下大人看出了易潇的心神不安。

即便是候在殿外的侍卫,也都觉察出了这座经韬殿主人的烦躁之意。

这些日子,殿内不时有古怪的声音和动静传来。

易潇回兰陵城之后,所有的客人通通不见。

除了魏灵衫,萧布衣这一类的亲近之人,其他人连经韬殿的大门都没有资格入内。

郡主大人一直陪着易潇。

所以她很清楚,易潇的烦躁从何而来。

此刻的经韬殿府邸之中。

有位身形几乎要凝形的年轻画师,背着大画篓,在大殿的柱上勾勒作画,每一笔画下,魂力溢出,凝作实体的墨汁,整个大殿,墨迹一片。

浓妆重墨的戏子花旦,自己搬来了几个桌台,就在上面咿咿呀呀唱了起来,跳一场花旦笑捧。

锦帽貂裘的王府少爷和眉眼清稚的青楼小厮在台下看戏。

一共九道身影。

经韬殿里“热闹”得不太正常。

只是很是安静。

除了唱戏的花旦,一片寂静。

作画的年轻画师,此刻画的是一片惨淡画像,女子捂袖在哭,画像上寥寥墨色,勾勒的女子清冷动人心弦,哭相令人心生摇曳。

戏台上的花旦,浓妆早已花。

他声音沙哑,哭红了眼,依旧在戏台上唱戏,一片大哀。

小殿下就这么看着,这九道由自己魂力凝聚而出,如今不受控制的九个人,在经韬殿内,时不时将目光投向自己。

他的烦躁,更大的原因,是九道分开的神魂缘故。

画师王爷戏旦青楼小厮,所有人都带着一股悲意。

更多的,是一种焦急的意味。

急躁。

焦虑。

易潇眉尖絮拧,想不通这些神魂为何此刻显化开来。

每过一日,这些神魂就浅淡一分。

焦急哀伤之意,就浓郁一分。

而除了那个唱戏的戏子,其他神魂居然无法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是重复生前的某些行为。

即便是戏子,也只是咿咿呀呀唱着古戏,不知所语。

不知悲从何处悲。

不知哀向何处哀。

但易潇和魏灵衫,都猜到了这九道由神魂凝聚而出的人形,究竟是什么意思。

江南道要刮风,凉甲城要下雨。

西域八尺山,有个人要死了。

“从虎在哪里?”

梁凉的声音,透过传音石柱,在八尺山大殿之中回荡。

这是风白这一个月来,第四次听到她提到那头老虎。

她低垂眉眼,清空脑海里所有的思绪,来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从容而不迫:“他去了南方,烽燧战线。”

这一次梁凉没有如以往一般,轻轻嗯一声,就此揭过。

遥隔千里之外的西妖,此刻正站在西关一座不大也不小的城池之上,看着满城的废墟,瓦砾。

这里已经放弃了抵抗,攻破西壁垒后,沿途打下的四五座城池,大部分的人马都进行了清空,以此来作为缓冲。

西妖若有所思。

她早就听说那位紫袍大国师已经全面接手了西关的战事。

洛阳调遣而来的兵力已经抵达了西关。

可为何直到现在,攻破西壁垒后快要一个月了,妖族的兽潮还没有遭到抵抗的力量?

她这一路来杀的人并不算多。

因为遭遇的人本就不多。

这样的一座城池,被妖族兽潮踏过之后,只留下一片废墟,看起来损失惨重,其实并非如此。

人活着,便留下了种子。

梁凉望着满目疮痍的西关大地。

她轻声而坚定的重复说道:“让从虎过来。”

八尺山上的风白低低笑了笑,应了一声。

“一天内,我要见到他。”

梁凉轻轻抖了抖大红袖,虚无的火苗在大地上流窜,她回望一周,最终竟是没了焚烧城池的兴趣,于是火光倒流,重归她的袖中。

这座城后,是大稷山脉。

这就意味着,西域的兽潮,真正打入了西关的腹地。

那位紫袍大国师无论如何,再怎么能忍,也必须要对兽潮进行绝地反扑。

大稷山脉,是决战之地。

梁凉需要一个强大的助手。

一个足够强大,能够改变的战局的人物。

风白负责操纵八尺山的大多数事宜。

顾胜城带着棋宫的大部分精锐去了烽燧战线。

而能够帮到自己的,就只有从虎。

这个向来看起来漠然而无情的西域主人,此刻声音并不带着杀气。

她轻轻说道:“风白。”

远在天边的女子没有说话。

西妖望向煞气凝结的大稷山脉,苍穹昏黑。

“妖族生杀多年,比起齐梁北魏,人族世界的生存规则,妖族要残酷许多。”她木然说道:“我知道从血池之中厮杀出来,是一件痛苦无比的事情,但西域的妖,注定生下来就要经历许多的痛苦,西域大雪,没有春光。”

此刻站在大殿上的赤裸风白,罕见的怔了怔。

“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西域主人,这些年来都是如此。”

梁凉挑了挑眉,望向天顶煞气絮结的黑云,缓缓说道:“我可以一人攻破西壁垒,也可以打下半个西关,但我无法给妖族春光,流水,还有生存。我无意于此。”

风白保持了沉默。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选。”梁凉轻声说道:“顾胜城只是一个人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有着很强大的野心,所以不可以给他足够匹配野心的实力,这一点你比我要清楚很多。”

风白轻轻嗯了一声。

“从虎虽是妖族,但灵智太差,只懂厮杀。要想成为妖族的领袖,与人类对抗,首先要具备人类那样狡黠的灵智。所以即便从虎生了反意,也不足为惧。若是你觉得用不到他了那么吞了,便吞了吧。”

梁凉赤裸着双足,皱了皱眉,虚无的火焰围绕自己一圈一圈旋转。

“我对于这座八尺山,并没有太多的感情。”

“对我而言,妖族,人族,都无意义,这片大地上,所有的生灵都有着活下去的资格。所以大家厮杀,胜者为王。”

她望着很远处的大稷山脉,声音清冷。

“所以每一世都是如此,等到妖族合适的人选出现,我会把一切的位置都让给它。”

风白终于开口了。

“梁凉。”风白这一次没有使用敬称,而是直呼了这个名字。

西域的主人一直都是梁凉。

这只朱雀的每一世都是本尊。

她最喜欢的名字,就是这个叫做“梁凉”的人族名字。

风白有些疑惑,有些不解,有些好笑地问道:“你既然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那么你活着为了什么?”

风白知道梁凉这句话的意思。

她知道梁凉这时候对自己说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这一个月。

风白操纵棋宫,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无比的顺利。

推进了五座城池。

调遣了大量的兽潮。

棋宫的主人,说是西妖,其实已经易位,交到了风白的手上。

而风白所做的每一件事,西妖都未曾过问。

西妖把这个位子,交给了自己。

所以风白觉得好笑。

这是信任了自己吗?

风白本以为,西妖什么都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些,将做的这些,无所不知,又无所畏惧。

风白以为梁凉是一个对于自己的强大,到了无所顾忌程度的一个人。

原来她,并不是。

原来她,真的很傻。

西妖问了四次从虎的下落。

这意味着,西妖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

她还是在乎某些事情的。

西域除了自己,站在最高处的还有三个人。

顾胜城。风白。从虎。

她知道顾胜城是一个野心甚大的狼子。

这些年她带着顾胜城,早就看清了这个放到人类世界也是佼佼者的狂徒,在得到机缘之后,会成为一个很难驾驭,又很好驾驭的人物。

只要你比他强,他就会永远的听话。

只要你比他弱,那么你将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她也知道,风白是最适合成为妖族领袖的人物。

要智有智,要机缘有机缘。

而从虎,是她最不看好的一类。

从虎是妖族的土著,在血池之中脱颖而出,只是顺承了妖族的天性,厮杀而勇猛,所以显得笨拙而劣蠢。

西妖知道妖族最近的风波不算太平。

人为权死,妖也如此。

想要自己死的人很多,妖也不少。

但她一直认为,从虎是三人之中最无用的一人,也是最可能会抑制不住耐心,第一个向自己伸出爪牙,试着把自己从西域主人位子上拖下来的那人。

现在她下了妖族诏令,要在一日之内看见从虎。

大稷山脉凉甲城的一战。

若是紫袍大国师出动了足够强的杀力。

那么从虎会毫无疑问的死在这里。

在妖族,在人族,都是这样。

君要你死,你便不得不死。

废墟上,安静了很久。

梁凉在想风白说的那句话。

“你既然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那么你活着为了什么?”

些许时间的沉默之后。

她说道:“我活着当然是为了他。”

风白觉得更好笑了:“大君?”

站在废墟上的女子摇了摇头。

肩头长发流火飞扬如流苏。

“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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