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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城的雪夜,空中楼阁。

守在萧望屋外的甲士,听到了屋内极轻的声响。

两位甲士对望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齐梁的年关大典,外面飘着大红,可屋内的陛下,身体着实堪忧。

明日是二殿下的大婚了。

单单是这一夜,苏家的大小姐就来了两趟,为陛下把脉驱疾,查看身体,以往苏家大小姐来了以后,陛下总能有个好觉。

可今夜并不一样。

陛下的屋内总是传出各种细微的动静,可见这位老人,睡得并不安稳,踏实。

两位甲士又听到了瓷盏碰落在地,清脆裂掉的声音。

侍女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走进昏暗的屋内,服侍披散花白头发的老人。

这世上没有不死的人。

权力再大。

修为再高。

终究难逃一死。

捡拾着地上碎裂瓷盏的侍女,心头有些酸涩,心想如陛下这般伟大的人,竟也难逃岁月侵蚀,前几年还是雄姿英发,气吞河山的英伟模样,如今怎地就成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外面的焰火嗤然炸开。

屋内开了一角的门缝,萧望眯起眼,看清了那缕炸开在兰陵城上空的焰花。

他脑子里立马想到了,如今外面的兰陵城,究竟是如何的喧嚣。

齐梁一如这些年的强盛。

他其实并不算是老人。

在八大国期间,马蹄征战,杀伐,二十年来,并没有磨去他的锐气和精血,反倒是齐梁立国的二十年,繁琐苛杂的事务,一点一点耗损着他的心力。

源天罡在时,他总会感慨于这个少年儒士的心力庞大,从未断绝阅事,不断充实自己,数十年如一日,亦未见过衰老疲态。

生老病死,或许真的有人可以超脱。

但仅仅缠上了“病”这一项,便让萧望觉得无限的疲乏,几年之内,不再华发,不再雄姿。

他闭上眼,过往的画面一帧一帧走过。

萧望轻声说:“我要见一个人。”

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这场大雪,也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感受着兰陵城的年关。

春秋二十年。

那个当年辅佐自己的人离开兰陵城已有四年。

求药。

没有人知道,齐梁的国师大人源天罡,究竟是从何而来,又是为何而来。

他从八大国的铁蹄洪流之中走出,走到了当时还只是脆弱小国的齐梁面前。

然后齐梁便这般崛起,迅速击溃一个又一个临边的国家。

萧望与源天罡,便成了一百年以来最举世瞩目的君臣。

二十年又二十年。

这里藏了多少的秘密。

除了萧望,便真的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萧望在等那个人。

屋内的黑暗并没有停留太久,很快传来了有些匆忙的脚步声音。

然后萧布衣推开了房门。

年轻的二殿下,站在萧望的屋外,手中端着一盏油灯,灯芯散发出幽光,照出屋内那个老人枯槁的面容。

萧布衣沉默看着如今齐梁的陛下。

自己的父皇。

他的手臂在不受控制的颤抖。

几日来每每来到这个屋子,看到老人极速衰老的模样,萧布衣总会觉得自己的心头在滴血。

他有些明白了,为何萧望如此急促地希望这场兰陵城的年关,能够盼到一次阖家团聚,为何又是如此迫切地希望能看到自己和唐小蛮的成亲。

萧布衣头一次生出了恍惚的念头。

原来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啊。

萧布衣挥手驱散两侧守夜的甲士,端烛入屋,缓缓合上门,他知道老人不喜欢戳目的光火,于是入屋之后轻轻吹熄烛火,让屋子里重归黑暗。

黑暗之中,老人轻声说道:“黎明就要来了。”

此时已是寅时。

寅时之后,便是黎明。

萧布衣轻轻嗯了一声。

他知道萧望是什么意思。

“兰陵城的使团会在黎明抵达鹿珈镇,完成与西域的和平谈判。”二殿下的声音轻柔,温和说道:“然后萧重鼎会赶回来,参加我的大婚。”

老人咧嘴笑了笑。

很是开心。

陛下的声音像是一团絮,语气缓慢又温柔:“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大家应该都想看到这样的和平。”

萧布衣坐在床榻一侧,握住如今身体孱弱到极点的老人的手,他不敢用力,声音也很轻,道:“所以你也要养好身体,不仅要看到我结婚,还有易潇,还有重鼎,以后你还会有孙子,孙女,会有很多的子嗣”

说到这里,老人望向萧布衣,声音有些含糊,带着一丝惘然,喃喃道:“不仅要看到你结婚,还有重鼎,还有以后还会有孙子,孙女,很多的子嗣?”

老人忽然笑了,像是一个开怀的孩子。

“这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他又重复了刚刚的那句话。

“可我有些担心。”

萧布衣抿起嘴唇。

“你别操心这些事情。”他缓缓用力,握紧萧望的手,轻声且坚定地说道:“等等老师回来,你的病,就会好了,那些事情,就都会好了。”

话音刚刚落下,倏忽一声,兰陵城的上空有什么炸开,一刹那屋外的窗纸透出光芒。

是最后的焰火。

在黑夜之中盛大开放,便消弭无声。

黑夜重归寂静,老人眯起眼的眸子,在盛大焰火的倒映之中,显得有些凝重。

他把萧布衣叫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情。

萧望轻轻说道:“你的老师”

“他可能,不会回来了。”

黑暗的屋子中,老人轻轻说着一件在现在看来,有些遥远,遥远到已经隔了四十年的事情。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有关于相遇,然后离别。

老人的话语速度放得很慢,萧布衣也听得很有耐心。

萧望握着二殿下的手,他的脑海里,一幕一幕回忆着过往的画面,清晰又模糊。

江南的高山与流水,飞花与落絮,马蹄和铁剑。

当剑未出鞘的时候,一切都安静无声,如初春的细雨,洗涤在剑身上,清凉迸溅。

当那一柄剑拔出了鞘,杀死了人,马蹄便不再是踏过春天和雪山的温和声音,而是要踩过尸山血海,一往无前,势如奔雷。

一个时代的英雄,要用鲜血去铸盖。

他要杀死多少的人。

而在萧望的故事里,杀了多少人,并不重要。

他缓慢说着他一生遇到的重要的人。

一个又一个,细数过来,好像都已经走到了尽头,而当他走到如今这一步,再去回头看,竟是发现。

除了源天罡,便没有当年的旧人,还能陪着自己。

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悲伤的故事。

于是萧布衣终于在萧望的口中,听到了源天罡的故事。

自己的老师。

也是易潇的老师,萧重鼎的老师。

那个神秘无比的,齐梁国师。

“故事的最后,就是这样。”

老人微阖着双眼,心绪飘飞,声音苍老又疲倦,却带着些许的满意,似乎是把藏在心底的秘密,说给了一个值得托付的人,那么他即便有一天离开了这座自己深爱的兰陵城,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我给他一直留着那个位置,我希望他能够回来。”

“可正如初见的那一天,他问我的那句话——”

“陌生人,你说,若是这世上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久别重逢,那么离别的意义又是什么?”

“一个人离开了,再也不回来,这便是离别的意义。”

老人躺在床榻上,笑着说道:“我不需要他为我求什么药,我与他,谁也未曾僭越过那一条线,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然后离开了,我从不觉得愤怒,抑或贪心。”

老人低垂眉眼,说道:“他不得伤害齐梁国土上的每一个子民,而我不得对他强加意志,或是束缚自由。”

在四十年前。

一次简单的相遇。

一句简单的对话。

这个容颜未曾变过的少年,就这么选择了萧望。

萧望也选择了他。

君与臣,互相成就。

可总有一天,会离开,会永别。

萧布衣沉默了。

他听完了所有的故事。

这里的很多秘密,不能对别人说出口。

他觉得萧望实在是一个太过矛盾的人,有些时候过于的无情,有些时候过于的宽容。

想了很久,萧布衣轻轻说道:“若我是你,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萧望微微怔了怔。

他知道萧布衣是什么意思。

“我会让老师永远留在兰陵城。”

萧布衣低垂眉眼,认真说道:“生在此。死也在此。”

他的眼睛里,缓缓上升着愤怒,然后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声音。

“所以这些都是假的?”

出海。

求药。

都是假的?

萧望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萧布衣沉沉吐出一口气。

怪不得

萧望这么急切地开始选斟人才,甚至在这几年来造就了齐恕这样的人物。

这个“有情有义”的皇帝,竟然真的放开了手,让自己的“老师”,这么一位超然物外的人物,没有任何牵挂地恢复了自由之身。

平定内乱,稳固天下,然后放着一国之师“无限期”的寻找长生之药,自己扛着病弱之体?

这不是一位帝王该有的决断。

萧布衣闭上眼,脑海里回荡着波涛汹涌的淇江,那艘巨大的龙船,还有那个出现在龙船的少年儒士。

脱离了协议之后,回到齐梁,就只是为了救自己一命?

他想不明白自己的老师,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谋划。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萧望会如此的心慈手软。

“我年轻的时候,做过一些错事。”

“我不想要什么长生药。”

“如果有可能,我想要‘后悔药’。”

老人笑道:“可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所以我对最后剩下的那个人,能给他的,就是宽容和自由了。”

萧布衣深吸一口气,他忽然想到,萧望说出的故事里,漫长的人生当中唯独少了一个人。

易潇的母亲。

慕容。

老人笑了笑,说道:“知道我为什么叫了你,却没有叫上易潇吗?”

萧布衣下意识攥紧萧望的手,呼吸急促了起来。

老人轻柔说道:“这些故事,我说给你听,你可以告诉易潇,而接下来的那个故事,你不可以告诉他。”

“小白衣的死。”

“是在春秋元年”

“江南道的大火”

“天阙,仙楼”

“所以杀死她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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