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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户普通人家,门、墙都是斑驳泛旧,室外的小院子种有两颗枣树,还有几只小鸡,开门的是正在喂鸡的一名老妪。
因为是农忙时节,家中的男丁都下田劳作去了,连儿媳也去田里帮忙,故而这一户里民家中,只有这个眼神不太好的老妪。
虽然眼睛不好,不能够看清楚来人,可听了里中的里正郑重其事的介绍之后,老妪还是被吓了一跳。
他们这一户人家,原本还是背井离乡、朝不保夕的流民,是阎行平定了河东白波之后,将一部分流民安置到了临汾来,他们才又能够安家落户,成了民屯的屯户人家。
往日里,他们这些普通人家,连守临汾令的黄颇都不曾见到过,今日竟然有安邑的郡府太守到了他们的家中,这如何能够让这个老妪不心惊!
这名老妪当即就在阎行一群人面前拜倒,幸好阎行早有预料,连忙开言说年老为尊,不必多礼,让吏员快将老妪搀扶起来。
接下来,在阎行的温言询问中,得知了这一户人家姓陈。而老妪的内心也渐渐安定下来,能够小声回答阎行的一些询问了,她还特意捧来了一个木椀,给阎行奉上了温水。
阎行也没有嫌弃这个看起来有些泛旧的木椀,他浅浅噙了一口水,就又开始和老妪拉起了家常。
说起了自家的一些日常琐事,老妪的言谈反而渐渐流畅起来。
“去岁郡中有叛贼作乱,不过听人说远得很,乡亭里倒是没有影响。就是后来那雪下久了些,家中有件冬衣,丑儿要外出采薪,得给他穿,其他人只能够躲在家中避寒,虽在榻上又填了一层干草,可衣、被单薄,家中的麻、絮也不够,靠着生火取暖的日子也着实难熬,岁末屋顶还被大雪压塌了一处······”
阎行没有嫌弃这个老妪说话缓慢,而是温和仔细地询问她家中去岁的光景过得如何,老妪犹豫了一下,家中情况确实有些难为情,不好与外人说道。但面前坐的可是太守,她又不敢拖延隐瞒,只能够慢慢将家中去岁发生的事情一条条陆陆续续地说给阎行听。
阎行面色和蔼,静静听着老妪的话,间或再询问其中的一两处日常细节,也没因为老妪话语中偶尔的粗俗拘谨、不知礼而怪罪,倒是陪坐在一旁的黄颇、里正等人听得有些忧心忡忡。
虽说河东大战过后,民生艰难,已是常态,可是这一次是太守行春,来到的还是他最初大兴屯田的地方,要是听到的都是这个老妪生计艰难的情况,那无疑就是在侧面揭露他们这些为任一方的官吏的无能和怠政了。
黄颇是阎行帐下的老人,他不像里正那样战战兢兢,被吓得低下了头,可也是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此刻神态平静的阎行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是否已经是在酝酿着怒火,他只能够咽了一口唾液,滋润一下有些干燥的喉咙,然后下意识地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渗出的冷汗。
“今岁家中的情况可有好转?”
阎行终于问到了最攸关在场众人前程的一个问题,很多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了。里正更是将目光投向了老妪,在太守面前,他不敢作态,但目光中不乏哀求老妪说些好话、好事的意味。
可惜老妪眼睛不好,却是没有注意到他,继续回答阎行的问题说道:
“入春这日子自然是好过了些,王里正也曾找来里中的人帮忙,家中屋顶又修补了一次。今岁若是天公作美,田里有个好收成,我等屯户虽是要与官寺五五分成,但总也能够有了口粮度日,如今屯户少了杂税的名目,老朽再与儿媳养蚕裹丝和织点麻布,岁末给家中再添一两件冬衣,今岁的冬天也就好挨过去了。”
老妪后面絮絮叨叨的话,又包含了对未来日子的憧憬,也终于让里正稍稍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前面虽说说了一些民生艰难,可总算也将自己做的一些事情在太守面前说了出来,至少也能够证明自己不是怠政轻民了。
阎行在和老妪聊完之后,谢过了老妪的温水,又让人给老妪家中留了两石谷、五根束脩作为谢礼,然后在老妪的感激声中,出了老妪的家门,又来到了里巷之中。
此时因为阎行等人的到来,里中很多户人家已经被惊动,因为阎行没有让里正去通报,所以大多数人都又好奇又害怕地躲在家门后,偷偷从门缝看着这一群突然到来的官吏们。
阎行在里中又询问了几个里民,问的同样是他们家中的生计如何,最后是几个光着脚在大树下玩耍的小孩。
比起战战兢兢的大人,这几个小孩虽然有些害生,但不知者无畏,却是并不恐惧阎行等人,只是好奇为何会有这么一群人出现在了他们的家门口附近。
阎行温和地询问他们在玩什么游戏,得到的回答却是让他乍然生笑。
原来这些孩子们,是在排演军阵,模仿鬼校尉大破白波的故事。
阎行平定白波,身经数十战,而像其中一些渡汾击敌、以少败多的故事则在临汾一地流传开来,孩子们年少之时,总是羡慕那些能够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大英雄的,像鬼校尉大破白波的故事自然得到了他们的喜好。
阎行随后又询问了孩子们入学的情况,得知了孩子们也会到乡学中学认字,而乡学里按例也会供应每日入学孩童的一顿餐饭,只不过乡学却不是时时都有的,只有农闲时节才会开办。
说到入学的事情,这几个玩耍的小孩还因为谁认识的字多而争论了起来,最后每人都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起来,看着那些歪歪斜斜、蹩脚难看的字体,阎行这个时候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在给了小孩子每人一小块饴糖之后,阎行带人走出了这一处里闾。
众人以为太守这番视察完民情之后,定然会下令车驾进城了。可是阎行却还是没有急着进城,而是让人在路旁的竹林边平整土地,铺上蒲席,就在此地接见县寺的吏员、城中大姓父老、乡亭的游徼、蔷夫、亭长等人。
阎行端坐在席子上,身子挺得跟后面的竹子一样笔直,他看着下拜行礼的黄颇及县寺的吏员,慨叹说道:
“我虽知河东之地,民生艰难,可若非亲眼所见,却是没有料到,民众的生计,竟然艰苦如斯。”
听到阎行的感慨,拜倒的临汾县寺官吏不管是新官还是老吏,纷纷心中提心吊胆,不敢辩解,只能够叩头向阎行请罪。
“我等施政无方,致使民生凋零,还请明府君降罪!”
黄颇叩头请罪,战战兢兢,他从阳城被阎行强征入营,以文笔吏之身在军中小吏,后来又协助了严师在河东北境屯田、安置流民,案牍劳形,如今积累功劳,终于熬出了头。
随着阎行带兵还定河东,全面控制了河东全境。他这种军中旧吏,也水涨船高,被阎行外放到地方,当了一个守临汾令,虽说黄颇还只是试守,可他相信,只要自己把临汾的屯田、安民事宜办好了,日后郡府给他一转正,自己立马摇身一变,就是一个千石的地方大吏了。
这种显赫的身份,换作几年前,黄颇连想都不敢想,他那时只求能够在军中有一席之地,能够领着俸禄度日,不会被当成土石一般,丢去填沟壑就好了。
可是如今眼看着梦想就要成真之际,战战兢兢、宵衣旰食的自己,却因为太守行春这么一桩事,有可能会被问责丢了官职,这顿时让黄颇心酸不已。
幸好,阎行的慨叹,不是为了追责治罪。
“罢了,你等先起身吧,河东民生艰难,其中多有连年战乱之故,却不是你等之罪。况且我一路走来,屯田农事顺时不曾荒废,百姓也安居乐业,可见其中也有你等的功劳啊!”
阎行的话让黄颇等人一时间仿佛从腊月寒冬又回到了当下的立春时节,他们纷纷谦陈己功,拜谢阎行,然后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微微躬身等待着阎行的教令。
“如今河东已经平定,乱党授首,再无战事。民众翘首,百业待兴,你等既是为任一县、一乡、一亭之人,就应当知道‘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的道理,劝农桑,重本业,乃是首要之事,还需时时自警,今岁的农事不可懈怠!”
黄颇等人当即躬身应诺。阎行点点头,又继续说道:
“诗言‘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河东民生艰难,临汾去岁已经向民众收过了口钱、算赋,今岁按照郡府的政令,就不可再征收了。县寺乡亭,也不可巧立名目,再去多收多征民户的租税,你等为任一方,切记当为爱民之吏,毋为残民之鼠,否则,郡府也有制度、刑名,誓将去汝!”
这一次阎行宣教的语气加重了不少,黄颇等人连忙再次躬身应诺,恭谨受命。
向县寺官吏传达往郡府的教令之后,阎行又召见了等候已久的大姓父老、力田孝悌。
“你等或为大姓之家,或为父老力田,在乡里之中素有名望,需知‘凡耕之本,在于趣时和土,务粪泽,早锄早获’,当此春耕之时,需以身作则,引民向善,教导宗亲,勤事农桑,莫要作奸犯科,游荡误农,触犯违反了郡府的教令!”
阎行威严端坐,语气严肃,被召见的大姓父老、力田孝悌纷纷恭敬再拜,顿首应诺。
就这样,阎行分批接见完了余下的吏民,然后才下令让太守的车驾入城,只是临行之前,他又特意让黄颇跟他同坐一车,这顿时又让黄颇受宠若惊、战战兢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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