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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林子朝再次醒来,已是一天后。站在同知州府衙,看着周围人匆忙的脚步,林子朝头一次不知道她该做些什么。腿上突然传来的刺痛,让林子朝差点跌坐在地上,扶着廊柱,林子朝忍住胸闷,无奈苦笑,终究是落了病根,自打从林府出来的那一天起,这几年来他就没关照过自己的身子,这不全都报复了回来。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心中无奈,老天爷,你这是要收了我的性命吗?不过现在我还不想下地狱,等那一天到了我会自愿同你走,只是在这之前,你休想动我分毫,就算我只剩一口气,我也要让那些人自尝恶果。所以,你且饶我半分,如何?
越则煜刚过转角,看到的便是林子朝扶着木柱,眼中坚定的看向天边,不知她在想什么,但也让他不由的皱起眉头。传来的脚步声让林子朝直起身子,回头冲越则煜行了一礼,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以足够让她分辨出煜王的脚步,但当她瞥到越则煜身后的人时,面色不由一暗。
同知州刺史,刘项德?知情不报,贪赃枉法,沈晋做下的事大多半都是受其指使,如今同知州有这么多灾民流离失所,刘项德的渎职之罪不无关系。这等罪人,煜王为何要留在身边?
“好了?”
看了眼越则煜,林子朝点点头,“子朝已经无大碍,王爷有事吩咐便是。”
越则煜走近,从头到脚打量了林子朝一番,什么也没说,推开门,径直走进书房。
听着刘项德事无巨细的汇报着同知州灾情,林子朝突然有点懂煜王留下他的意图,没有人能比在同知州任职五年的刘项德更了解这里,哪怕他是有罪之人。如今煜王的任务是赈灾安民,需要了解同知州的一切,刘项德的用处不言而喻。瞥了眼坐在上座的越则煜,林子朝想到自己,煜王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份,那么留下自己,也是早有打算。
“所以,你是在告诉本王,同知州灾民共有三万,而粮仓里的粮食只够这些人吃八天?”
刘项德抖抖索索,点了点头。
“三万人受灾,你却从未上报?”
扑通一声,刘项德跪在地上,连连请罪。
“本王问你,就你所知此次雪灾汾河流域的各州,到底有多少人受灾?”
刘项德抬了抬头,看了一眼越则煜骇人的眼神,猛然低下头去,小声道:“卑职估摸,大概,大概有三十万人吧。”
“三十万人!为何朝廷奏报只有三千?”
“这个这个……”
“刘项德,你不要忘了本王为何留下你——”
“卑职不敢。之前雪灾确实只有千人受灾,但因各州粮仓皆有短量虚报,难以赈灾,若如实上报,便会被圣上知晓府衙内的瞒报,因而众人便先压下了灾情,不料雪越来越大,后来便失了控,可再次上报便有之前瞒报之嫌,此乃欺君大罪,就此无人敢提,只是封了路,不让灾民逃出各州,封锁消息,任其……自生自灭。”
“自生自灭,你们让我大燕的百姓自生自灭,谁给你们的胆子……”
“卑职自知有罪,但在圣上治下各地一片安泰,谁都不敢将这些灾祸透露出来,不然必会引的龙颜大怒,危及自身。”
越则煜看着跪在地上的刘项德,极力压抑自己的怒火,三十万人,让他们自生自灭,为的就是官员政绩,为的就是维持燕国表面的一片祥和,同知州是如此,那其他地方呢,这些年来有多少龌龊被瞒下,燕国这些年来的繁荣富贵,国泰民安,究竟有多少水分参杂其中?当初那个官员上下一心,百姓安居乐业,让他自豪自傲的燕国怎么堕落到如此境地?
林子朝在一旁看着有些痛心的越则煜,出声提醒,“王爷,如今赈灾才是头等大事,其他事情还是容后再议。”
越则煜抬头看着林子朝,林子朝轻轻点头,越则煜握紧拳头,深吸口气,看向刘项德开口道:“你自己是死罪难逃,但若尽心赈灾本王可免你株连九族之罪,你可明白。”
刘项德连忙点点头,他自然自己犯下的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但若有王爷的话,免除族人的死罪,也算万幸。
“本王已将觉然山上的灾民带入城内,传令下去,打开城门,在城内各处搭建安置点,开仓放粮。同时本王会上奏父皇,如实禀报灾情,请求朝廷赈灾。你且在派人下去,去汾河各州府衙,传本王之命,统计灾情,如实上报,命各州刺史开仓放粮,若有人抗命,就地革职查办。”
刘项德退下后,房内只剩林子朝和越则煜二人。察觉道煜王的沉默,林子朝心中思量,上前道:“子朝未向王爷请示,擅自下令处置灾民一事,特向王爷请罪。”
“你一向如此,不是吗?哪怕自己陷入绝境,也不想借助任何人的帮助,只因你从不信旁人,即便是本王,也不例外。”
林子朝抬眼瞥了眼越则煜,随即低下头去,故作轻松道:“此次若非王爷及时赶到,事情会如何发展尤为可知,此事是子朝疏忽,未及时通报王爷,早做……”
“林子朝。”
听到越则煜喊自己的名字,林子朝顿住了话头,错愕的看着他。
“省省你的辩解。你虽不信我,但我却信你,本王相信你有能力解围,本王相信你林子朝即便没有任何帮助,也能从深渊之下攀上顶峰。本王身边不留无用之人。”
这是林子朝第一次从煜王口中听到认可,也是第一次有人承认了自己的努力,可就算得到认可,又能怎样,她做的一切从不是为了渴求其他人的赞赏。
果然,越则煜看到林子朝眼底深藏的不在乎便知,他眼前这个冷情冷性的人,不会将任何人放在心上,或者这世上能被她所在意的人已然不存在,她活着只为自己。他想告诉她,她可以试着相信他,他愿意站在她的身旁,他生气的是她又一次宁愿以身涉险,也不愿向自己伸出手。可是这些话越则煜没有开口,他看着林子朝,抿紧了双唇。
“王爷,之前情急之下,子朝不得已以假装瘟疫之法,解了困局,但本是灾荒之际,若有此谣言扩散,只怕民心难稳,因此子朝想请王爷下令安民,指明当日不过是子朝权益之计……”
“不必,事发已是一天之前,如今澄清作用已然不大,倒不如将计就计,借分发药材之名,聚拢灾民,好过漫山遍野的找人,本就无病,如何都可痊愈,如此一来反倒能安抚民心。既然瘟疫之说因你而起,由你而解更让人信服,本王会让人散出消息,告诉众人你可解瘟疫,这几日就由你为众人诊脉派药。”
“可子朝只是粗通医术,若是疑难杂症……?”
“本王自不会拿人命开玩笑,我会让城中大夫一同看诊,你且做戏便是,反正你不是最会演戏?”
听着越则煜的挖苦,林子朝只好尴尬一笑,她怎么觉得在煜王面前,自己的心思好像能被他一眼看透,难不成是自己这些日子太过松懈?
烛火微微跳动,发出噼啪声响,衬的房内气氛有些凝重。越则煜盯着站在房中的林子朝,开口道:“有几件事情,本王想听你的回答——寒山寺的了空因何而死?”
“……为掩护众人,被流匪张虎殴打致死。”
“那么同知州师爷沈晋,又因何而死?”
林子朝看了眼眼中意味不明的煜王,缓声道:“子朝只知沈晋因在同知州鱼肉百姓,犯了众怒,逃出了寒山寺,并不知晓其已身亡。”
“是吗?”越则煜的手指轻敲桌面,继续道:“那本王可告诉你,沈晋的尸身被发现在山崖之下,血肉模糊,全身上下皆有被重击的痕迹。本王不解,被人重重围困的寒山寺,一个师爷是如何溜过人群,逃至寺外?”
林子朝本想遮掩过去,但煜王眼中的冷漠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挺直身子,朗声道:“是我让仆郇将他带出寺外。”
“为何?”
“为解寒山寺之困。”
“所以本王可否认为,你是故意让沈晋做诱饵,用他的死来为你换取时间,甚至有煽动教唆之嫌?”
目光不移,林子朝点头称是。
“本王还听说,寒山寺上的一位妇人,死于你林子朝的剑下?”
“…是”
“为何?”
“不能乱了秩序。”
“什么秩序?”
“若任她而为,那么寒山寺上其他千余人也会效仿,一旦失控,所有人性命堪忧。”
“所以你以一人之命,换千人平安,你不觉有错?”
“子朝自知有愧于那对母女,但并不觉有错。”
“有人命丧你手,你无悔?”
“不悔。”
越则煜皱紧眉头,深深的打量着林子朝,她的眼中真的无半分悔意,“若以数十人性命换千人平安,你可觉得值得?”
“值得。”
“以百人性命呢?”
“值得。”
“以一千人换一千人呢?”
“……值得。”
沉默良久,越则煜望向林子朝,沉声道:“在你眼中,人命不过是个数字,以小换大永远值得,是吗?”
“是。”说出自己的回答后,林子朝看懂了越则煜眼中的失望,但她自认自己没有错,能够一命换一命,总比两个人都无助的死去要幸运太多。
“你以为你是谁?”
“什么?”林子朝不明白越则煜话中的意思。
“你不过也是一个普通人,同我一样,同每个人一样逃不开这生老病死,逃不开自然轮回,你有何权利去决定别人的生死,你比其他人优越在何处?”
“我并没有什么优越之说……”
“若心存敬畏,就不会有一条命比十条命更有价值的念头。若杀一个悬壶济世的郎中能救十个天牢重犯的命,这样的以一换十,你觉得如何?回答不了是吗,因为你从未把每一个人的性命放在心上,他们于你不过是多少数字。”
越则煜没有听到林子朝的反驳,但他依然看出自己的话并未被林子朝听入心中。“你伤人性命,即便是为稳定大局,但依旧触犯律法,念及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本王姑且不做判令,你自己先去刑房领了镣铐戴着,时刻提醒着你一人之命有多重,以一换十,当真划算?”
退出房门的林子朝,想着方才越则煜的话,不由想起早些时辰,她前去探望薛平士时,薛家奶奶告诉她的话。她给薛平士用的毒确是狠辣,本是俊朗的少年如今面容上满布血痕,即便好生调养终会落下疤痕。薛家奶奶眼睛虽不可见,但心中透亮,照顾着还在昏迷的平士,神情冷淡。她告诉自己,希望她不要在来找他们,她救了他们,但她让其孙子毁了容,她也不可能不怨。
薛家奶奶告诉林子朝,“你们都是大人物,我们婆孙二人不过是平头百姓,想过普普通通的日子。我知道我家平士,他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若有一天我们还不起你们对我们的好,平士必会拿命来偿,老婆子舍不得。等平士醒过来,我们就会离开这府衙,希望大人你放过我们。”
“我不求什么回报。”
“你不求,但不见得平士不会去做。老婆子知道,若非为了照顾我,这孩子老早就去外面闯荡,你那日在寒山寺说的每一句话都让这孩子上了心,让他知道原来这世间之事还能如此。但恕老婆子没什么见识,嘴笨不会说话,大人虽救了大家性命,我们都记在心里,但您的行事做派,老婆子实在觉得不太对。为了目的,不把人命当回事,我虽说不出什么道理,但大半辈子过来,老婆子我只知道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不容易,村里妇人生个孩子个个都是鬼门关,每个孩子长大成人也都不易,您这样轻贱人命,实在不该。”
“但我,是为了救人,您也知道后来那些暴民都做了什么。”
“不错,他们打砸抢烧,我都听见了,但到底他们还是人呐,没遭这些灾祸以前,他们是他同我住在隔壁的村里街坊,他们也会帮我这瞎眼老婆子割麦烧饭。要不是被逼上绝境,谁会愿意为了一粒米,抢的头破血流,人性本善,总有办法让他们知道他们做错了事,他们才能回头啊。您一竿子打死,根本没给他们一个认错的机会。”
看着已经变黑的天,层层黑云遮住了所有星光,林子朝握紧了拳头,她错了吗,如果人性本善那么世上为何会有那么多不平不公之事,她的亲身遭遇又该从何解释,如果人性本善,母亲,兄长有为何会惨死异地,林余安、李苑芳怎会像垃圾一样对他们避之不及,那日那些小孩告诉她的话又该如何解释,“这世道好人活不长。”
一声冷笑,林子朝松开了手,她没有错,越则煜说的也没有错,薛家奶奶说的也没错,不过是大家选择不同,她选的路,注定会背负一身骂名,旁人不解,她不在乎,她唯一在乎的人既然已不在世上,她还有什么可以担忧。
林家,为了毁掉这块牌匾,她愿意付出一切,就算满身鲜血,她也要如此。
……
如计划中的一般,有了林子朝出面,加上煜王派人的可以传言,早前因瘟疫引出的慌乱渐渐散去,同知州灾民眼中看向这个手戴镣铐的少年如同看救世菩萨一般。林子朝收好银针,直起弯了一天的腰,捏了捏手腕。
虽然这几日手脚皆被数十斤重的铁链锁住,但习惯了到也没那么难受。比起现在这些,林子朝更担忧的是粮食。三天过去,粮库的存粮快要见底,但燕都的赈灾粮食尚未抵达,若在拖下去,满城的灾民难保不再出事端。就这几日煜王收到的奏报来看,汾河流域的灾民数量已近四十万,一个燕国总人口不过百万,近一半人难以果腹,这场大灾燕国要如何度过。
听到城门处的马蹄声,林子朝皱紧眉头,煜王率人再次出城,这几日来为了探查灾情,煜王几日不曾合眼,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他一人身上,他若撑不住,半个燕国便要塌了。
瞥到刘项德在一旁的眼色,林子朝走了过去,“刘大人可有事?”
看了看左右无人,刘项德小声道:“林公子,求你帮帮我吧,我自知罪孽深重,但我家人、旁支族人皆是无辜,求你救救他们。”说着便要跪下,被林子朝一把拉起。
“您直说便是,子朝尽力。”
“原本仓库的粮食只够城中三万灾人食用八天,但这几日城中涌入灾民越来越多,城中余粮只够食用三天。三天若再无粮食补充,只怕所有人都要断粮。”
“煜王可知?”
“我还未来的及向王爷汇报,王爷便已出城,我只能找您商量。”
看着满街瘦骨嶙峋的众人,看着一个小姑娘拉着母亲的手一直喊饿,林子朝深吸口气,小声向刘项德吩咐。
“这……这万万不可,若被人知道了,这可是死罪。”
林子朝冷静的看着满脸惊恐的刘项德,冷声道:“你已经是死罪了,不是吗?”
“可这么到底太……你难道不怕被众人的唾沫星子淹没,被后人指着脊梁骨骂吗?”
“比起这些,保住他们的性命不是更重要吗?”
刘项德偷瞄身旁的林子朝,心中大骇,这少年到底是何来路,如此做派,如此心思,他究竟要做什么?煜王身边有这样的人,怎能放心?莫非,真如传闻那样,煜王对燕都有别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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