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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和男孩趴在地上,恶狠狠地瞪着谢无猗,谢无猗则捡起她的匕首,慢条斯理地绕着火堆转了一圈。窗外闪电劈过,倏地映亮她眸中的寒意。
花飞渡自屋顶跳下,朝谢无猗点头示意周围没有别人。
确定只有他们俩就好办了,谢无猗挥挥手,让花飞渡先把谢暄和家丁送回马车,自己则绑了母子二人,反手卸掉他们的下巴。
“两位,怎么说呢,”谢无猗靠在草堆上翘起二郎腿,“脑子不好就别轻易骗人,杀人多方便啊,还是你们的长项。”
二人不甘地靠在一处,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露了馅。
谢无猗一眼瞧出他们的困惑,不由得心情大好。
便如这些年在江湖上游历,每当反制住意图对她不利的人时,谢无猗总想慢慢地逗他们,欣赏他们明明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甚至十分畏惧的模样。
恩怨分明,以牙还牙,本就是江湖人刻进骨子里的信条。
“很简单呀,怪不得说你们笨呢。”
谢无猗啧啧两声,抬手指着男孩,“第一,你们母子俩冒雨看病,儿子身上的衣服几乎被烘干了。要是真在草房里烤了那么久的火,这里荒草无数,随便就能做个草席靠垫,母亲又怎么会忍心让儿子躺在冰冷的地上呢?”
妇人看了看光秃秃的地面,脸上顿时什么颜色都有。
“再看看你们的鞋,”谢无猗侧头嗤道,“鞋上的泥新旧叠加,颜色干湿都不一样,显然你们已经赶了好几日的路。你们过来的方向不出十里就有村庄,不可能走上好几天都没人给你们看病吧?”
门外雨声不断,谢无猗勾起手指,轻轻划过刀刃,“还有,你从对面向我们的马车跑过来,见面就喊小姐和公子,当时我兄长坐在里侧,外面看不见影子,你怎么能确定车里有两个人,且对面一定是一位公子呢?”
就算妇人能从车辙印判断出来车中载有几个人,难道不应该直接请谢暄帮忙吗,她为什么要求助谢无猗?
“人在危难之时会本能地向强者求助,弱者向更弱者求助本就是拐子拐骗女人孩子的惯用手段。”谢无猗扬首对妇人道,“如果你只求助我,让我一个人跟你过来,那你就是拐子,想把我骗到草屋里拐走。可如果你清楚马车里其实有两个人呢?”
劫持谢暄,当然是为以他做人质,逼谢无猗就范。
妇人后背僵直,没想到自己轻车熟路的伎俩在谢无猗眼中竟然处处破绽。她气恼地屏住呼吸,不去看谢无猗。
“拐子可不会杀人,”谢无猗扯住妇人的头发,强迫她和自己对视,“尤其是我这种唇红齿白的妙人。”
她嘴角噙着的笑意着实阴森,二人登时脸白如纸。谢无猗眉头一跳,松开妇人,利落地站起身。
把拐子作为表面营生的人,必然是暗卫之属,来抢范可庾口供的。
看来,幕后那人已经耐不住性子了。
当然谢无猗也清楚,命令经过层层传递,从这两人口中肯定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不如直接到泽阳交官,反正看他们做戏的熟练程度,行拐骗之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谢无猗低下头,指尖名为“苍烟”的蝴蝶轻盈翻动,微弱的蓝紫色荧光在指缝间有节奏地出现,消失,再出现,再消失……
苍烟是谢无猗储存飞针和迷药的武器。若非她留了一手,在谢暄的伞和衣袖上都抖了点迷香,眼下还真不太好办,万一对方发狠让谢暄有个三长两短,她该怎么向谢宗义夫妇交代?
五指收拢成拳,苍烟立即消失不见。谢无猗凑在二人脸前,摆出和萧惟一样欠揍的表情问道:“怎么样,姑奶奶我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呀?”
不得不说,这一招还挺有效果,母子俩身上的肌肉一下子就绷紧了。
谢无猗手执天青纸伞,站在茅草屋门口,透过迷濛的雨雾静静地看远处的青山,看更远处的黑暗。
阿年一直躲在马车里,等谢无猗解决完这对母子才敢出来。他朝谢无猗飞奔过去,手忙脚乱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谢无猗淡然一笑,“他们那点伎俩还伤不了我。”
阿年握紧的拳头骤然放松,目光在伞面盘旋繁复的凤鸟花纹上游离了一瞬便转回谢无猗的面庞。
“可他们利用了你和谢公子的好意!你……以前经常遇见这种人吗?”
他的话中带着一丝心疼,谢无猗没有直接回答,转而笑道:“阿年,不用可怜我,当你接触过真正的生死之后,欺骗和背叛就不会那么难以接受了。那母子俩连自己的思想都没有,一枚棋子有什么可记恨的。”
隆隆的雷声入耳,阿年不禁怔愣在原地。
谢无猗还不满十八岁,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居然能在他面前笑谈生死?
“所以,”谢无猗迈开步子,再没回头看茅草屋一眼,“区区两个小贼吓不住我,他们背后的人也吓不住我,我的决心比你想象得更大。”
三百运粮军士和随太子战死的十万余人,哪个不是家中稚童的父亲,妻子的丈夫,老翁的儿子?
她不会停下,因为她是谢无猗,哪怕死在追寻目标的路上亦无怨无悔。
不知为什么,阿年看着谢无猗的背影,蓦然想起她陪他去祭祀范可庾的场景。那时谢无猗跪在范可庾的灵位前,以巫堇祭祀的最高礼节和他告别。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手拈苍烟念诵祭词的模样。
宛转悠长的清音如同母亲的呢喃,一浪一浪打过阿年的心头。祭祀的时间很长,谢无猗重伤未愈,虚汗止不住地流。
她原本不需要做这些,但她还是坚持下来了。
不论得失,不计后果,只为让范可庾走得安详,抚慰阿年的丧父之痛。
阿年曾在泽阳与谢无猗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只觉得这个姑娘和普通人家温柔软款的女孩不一样,她举手投足间都充满生机,充满自信,如同光芒四溅的红日。
而如今,她隐去所有锋刃,冷静地潜伏于幽冥暗夜,从容地迎向猎猎山岚。
无论身披日光还是月华,她永远都知道自己是谁,永远不会停下脚步。
在谢无猗身上,阿年看到了他一直缺少的,令他想往甚至迷恋的勇毅执着。
幽微兰香萦绕在指尖,贯穿阿年的肺腑,让他窒息,也让他沉沦……
谢无猗回到马车上时,花飞渡已经给谢暄解了迷香。谢暄盯着谢无猗,像在看一只怪物。
“那两个人是拐子。”
谢无猗装作没看见,径自坐在旁边。她探了探谢暄和家丁的脉息,确认两人身体无碍后才继续道:“他们盯上我很久了,都怪我们的马车太张扬了。”
谢暄瞳孔猛缩,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三两下摆平歹人的弱女子就是久病初愈的谢九娘,毕竟她的生母华氏只是谢家一个普通的侧室啊!
他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偷偷打量谢无猗,她的脸型眉眼确实和记忆里的华氏很像,应该就是她的女儿。
那为什么……
谢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谢无猗的左手上。
“兄长是在找这个吗?”谢无猗左手一翻,蓝紫色的苍烟便在指尖轻快地跳动,“兄长,我是谢九娘,也是被巫堇选中的人。”
谢暄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看来谢无猗真的身受巫堇护佑,即便患有重病也能痊愈?他不自然地挪了挪身体,搜肠刮肚地想找个别的话题。
“你刚才在草房里说……他们是来抢东西的?”
谢无猗略略思考,决定含糊过去,“嗯……劫色的。他们本来是想杀了兄长再把我绑走卖掉,不想巫堇早就看穿了他们的阴谋。兄长放心,我们不会死的。”
一念之仁险些带来血光之灾,加之又被谢无猗所救,谢暄心中百感交集,身上忽凉忽热的。可话说回来,燕王选中了谢家,巫堇也选中了谢家,未来的日子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谢暄的担忧瞒不过谢无猗的眼睛,她收好苍烟,拍拍他的手臂,“兄长不必担心,巫堇会一直庇佑谢家的。”
她既承了谢家的情,自当竭尽所能保护他们。就算她的真实身份被揭穿也是她欺瞒在先,与谢家无关。
惊疑不定过后,路上这段插曲反而拉近了两人的关系,谢无猗感激谢暄的关怀照顾,而谢暄对谢无猗的诸多疑虑也烟消云散。
说说笑笑着,一行人终于抵达泽阳。
在城外,谢暄去后面马车查看,谢无猗忍不住掀开车帘,凝望城门上那两个金漆大字。
泽阳,我回来了。
哪怕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我也会始终记得自己的名字。
我不是谢家女,我是乔蔚。
九天乔木,蔚然成猗。
“小妹!”
正自出神,谢暄焦急地敲响了谢无猗的马车,“那两个人不见了!”
谢无猗探出头去,谢暄解释道:“阿年说他们就小睡了一会,再一睁眼,那母子二人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绳索,偷偷逃走了!”
意料之中的事。
刺杀任务失败,他们注定难逃责罚,不如放虎归山,没准还能有额外的收获呢。
想起二人身上被她刻意放松的绳索,谢无猗嘴角现出隐约的笑意。
到了泽阳才逃离,看来他们那位不想让她查清军粮押运案的主子的确是泽阳人啊。
“兄长,还是不要提这件事了吧。”谢无猗转过一副愁容,微叹了口气,用怯生生的口吻道,“我毕竟是第一次回来,不想因为这件事变成给谢家带来血光之灾的不祥之人……”
谢暄一想到母亲对华氏的苛待和这么多年对谢九娘的漠不关心,甚至还为了一己私利试图烧死她,立即就明白了她的顾虑。
到底是一家人,他应当照顾她的。
“小妹放心,”谢暄温和地看着谢无猗,“在你嫁进燕王府之前,万事都有兄长在。”
谢无猗心头一暖,双手食指放在腮边,堆出一个天真可爱的笑容。
不多时,马车停在谢府门外,谢无猗深吸一口气,提裙随谢暄走进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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