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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崔洵从解红居处归来。周秉仁先一步回宅,打听清楚了梅子轩的情况,并趁着崔洵进门的功夫,事无巨细地禀达了主人。只是银钗一节,由于小缃禁足,周秉仁未得消息,故未曾提及。
而这一疏忽,为他的双膝在今天晚些时候换得了一次与遍地银霜亲密接触的机会。
崔洵听闻邓林诊治的过程,惊叹不已。缓步至芃芃苑前时,他略踌躇了一下,然后足尖一转,径直往梅子轩这厢赶来,而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回自己那半间书房去挥毫傅彩。
何琼芝本在午睡,闻着一串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而来,她便松开了双眼,推枕坐起。
崔洵进来后,何琼芝摒退左右,夫妻俩手拉着手,相互嘘寒问暖了一番。何琼芝望着从温柔乡回来的丈夫一脸的疲惫,心里既怜又恨。
她将那申二家王氏的善后事宜与崔洵说了一通,崔洵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听说这一切是杏娘处理的,他的神情隐隐有些不悦。而当他听说杏娘将前往平江的消息时,他的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内心的不悦也随之形于辞色。
“胡闹!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怎么能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一起去平江!”崔洵锐声斥道,颔下的霜须也激动地震颤了起来。他很生气,他生气杏娘的自专,也生气何琼芝的草率,更生气他身为一家之主却是最后一个被通知的。于家长之威严而言,这是**裸的冒犯。
对于崔洵的反对,何琼芝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所以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和为难之色,还带着反诘地口吻道:“什么来历不明,这不是白行老介绍的吗?”
与邓林所预期的不太一样,杏娘并没有费多少口舌就说服了何琼芝。她一句“木偶不会自己跳,背后定有牵线人”,何琼芝就同意了,还主动承揽下了说服崔洵的工作。
崔洵一时语塞,脸色有些难堪。
何琼芝的骨子里有一种武人的豪迈与耿直,所以说话时的腔调和声量也自然不会像解红居的那位那般柔软而委婉,崔洵每每与之对话,都迫于其词锋之锐气,而不敢直接委以心腹之言,纵然是二人并头夜话时,他也总严格地把握着自己言语之间的力度和深度,稍见抵牾之处,他便会以一种“君子和而不同”的姿态向对方的意见表示尊重,然后又抱着“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教义保持缄默。
崔洵默然许久,阴沉的脸色在他那君子之风的涵养之下,逐渐转淡。他稍稍调整自己的语气道:“这邓郎中一闾巷草野之徒,斗升小民,一介白衣,连个举子都不是。这样的人,如何能与杏娘同行?”
何琼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他不过是一个向导,你还要求他腰缠万贯,进士出身?”
“夫人!”崔洵对妻子讥诮的口吻有些不满,但转而他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对一个还未谋面的陌生人怀有这种歧视意味的成见。
“我并非嫌他出身寒门,只是你与他就见过一面,就识他人品如何?生平如何?这样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萍水相逢就如此草率地交付重任,岂非儿戏?”
崔洵顿了顿,又说:“杏娘是你我看着长大的,心性单纯,为人乖巧,你一向把她视作掌上明珠一般疼爱,你就真的忍心让她一个人在外漂泊?且不说这一路风尘之苦,单说此去求人,就未必见得那么容易,这些江湖人生性凶戾行事乖张,最不喜与朝廷为伍,杏娘这样的出身,少不得要受那些人的冷眼。”
见何琼芝说不出话来,崔洵又道:“虽说杏娘这几年的性子温和了许多沉静了许多,寻常的冷言冷语并不会放在心上,但江湖人满口污言秽语,实在粗鄙。杏娘脸皮薄,哪受得了那样的浑话,万一一言不合,双方动起手来,杏娘哪是他们的对手啊。到时,你噬脐无及啊!”
崔洵的拳头带着“噬脐无及”的心情重重地在床沿上锤击了两下,沉沉地落在了何琼芝的心里。她没有说话,只是以一种愧疚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官人的拳头。
“如今世道不太平,北虏败盟,兴兵南犯,这个时候让杏娘一个人去到平江,决非时宜!伯奋兄夫妇俩就留下这么一点骨血,万一再折损于虏人之手,你我百年之后将如何面对他俩啊!”崔洵轻轻地攥着妻子的手,满目温柔,言语间的哽咽,让何琼芝动容。
“其实我也知道,当此兵凶战危之秋,远赴平江,确非良时。所以我在想,此事是否可以另辟蹊径呢?”何琼芝徐徐地说道。
崔洵缓缓地松开他的手,问道:“夫人有何别途呢?”深沉的目光里掠过一丝警觉,他感觉到何琼芝心中已经有了某种计议。
“杏娘此去平江,求的是平江墨家,只可惜我们与之从无交情,没的门路可以疏通一二,也不知这个掌门人为人如何,是否好说话。杏娘贸然登门,或许能见着其人,但八成是会被拒之门外的。若借着邓林与祁门的一点关系,或许可以得其便宜,于中取事。只不过,此路有些迂回。取道祁门,难保不会再横生其他枝节。而且,正如你所说,我实在也不放心杏娘一个人出远门。所以——”
何琼芝迟疑地停了片晌,望了一眼丈夫,似乎是在观察丈夫的反应。而崔洵深沉而厚重的眼睑一如往常那般谨慎地掩饰着他眼眸里的光彩,不让人窥看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要不你给柳三丈去封信,拜托他……”何琼芝忐忑不安地开口道。
“不可!”
崔洵断然否定了这个提议,微翕的眼睛霍地闪过一道寒光,怫然作色的脸颊上紧张而戒惧地颤动了一下。
“那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也许——他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何琼芝小心地留意着崔洵的表情。这种“小心”就像是“解红居”之于“梅子轩”。“柳三丈”是崔洵的禁忌。何琼芝知自己犯了忌讳,是而有些踌躇。
“夫人言下之意,是说我心胸狭隘,人家都不计较了,可我却还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崔洵背负着双手,立于脚踏之前。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从他那嶙峋的身躯里横溢而出。
“说到底,你根本不是介意邓林的出身,也不是担忧杏娘的安危,更不是害怕日后无颜面对故人。你只是介意邓林的名字,对吗?”何琼芝望着丈夫的脊背,她感觉他的身体在隐隐颤抖,但她双手攥着被子的时候才发现是自己的身体在颤抖。
崔洵没有回头,而是用一种陌生而冷漠的声音说道:“夫人,你这是谤讪亲夫!”
“那我问你,那锦盒底下的字,是不是王希孟王二哥的笔迹?你若不承认,那就把王二哥的书信拿出来,咱们比对比对。”何琼芝极力保持着克制,不致在自己的声音里流露出内心的紧张与害怕。
“就算那就是王希孟的字,又怎样?”崔洵紧咬着牙根,峻肃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感。
“王二哥当年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而今这锦盒上的字既然是他亲笔,那就证明他很有可能还活着。杏娘此去,或许就可以帮我们找到他的下落,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吗?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他如今是活着还是死了?”何琼芝见崔洵的肩膀猛地颤动了一下。
“这么多年,你一直把那幅《山北燕云》图挂在你的书房里,不就是你心里还惦记着他吗?他当年突然失踪,柳三哥还一直误会你,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好过,一直都无法释怀。如今终于有他的消息了,你就不要再固执了。”
何琼芝凝视着丈夫的背影,她很想看一看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可是崔洵始终没有回头。
“人生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你我这一辈子,已经有太多的恨事,我不希望你还要因为这件事抱恨终生。”何琼芝紧紧地抓着床沿,眼眸之中的光彩一点一点地化成了一团模糊而凌乱的虚影。
何琼芝的泪水,如洪水一般涌入了崔洵的心底。他怆然转身,带着感动带着悲伤,将自己的妻子紧紧地揽入怀中,失声唤道:“琼芝——”
久违的拥抱,久违的呼唤,曾经融化了两颗真挚的心,而今却只能在那一刹那的感动之后成为掩饰彼此隔膜的一副面具!
“这一辈子,为夫无能,害苦你了。”崔洵为何琼芝揩去眼角的泪花。
岁月,像一块磨刀石一样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也像一把刀子一样在她的皮肤上深深地刻上了粗糙的皱纹,层层叠叠的纹路间折叠着时间的刀锋,青春的痕迹已被完全割裂,生活的酸甜苦辣填满了所有的缝隙。
崔洵抚摸着这样的脸庞,用一句苍白无力的“为夫无能”笼统而概括地交待了自己这一辈子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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