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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缃惊喜地望着邓林,她为邓林的自告奋勇,感动不已,不觉还脸红了起来。

“邓公子你久历江湖,肝胆过人,且为人正直,忠勇有加,颇有任侠之风。你去,自然会胜过我和娘子两个女子千百倍,量那月魄再怎么仗势欺人也不敢欺你。”小缃这几句漂亮而体面的奉承话说得徐缓而温柔,细长的眼睫毛下那宛若秋水的眼眸里隐隐闪过一丝细微的羞涩。

“那好,我且去会会他。”第一次得到一个女子如此柔情而直接的赞美,邓林难免有些情不自禁,全身的热血也不禁随之涌动起来。

他暗暗跟自己说:我邓林一介布衣,一无所有,一无所能,可杏娘却待我以诚,礼遇有加,一路上嘘寒问暖赠衣送食,关怀备至。危急关头,更是以我为先,以我为重!如此厚情,不赴汤蹈火舍身相报又当何为?墨家刀山火海何足惧?某一己之身何足惜?两位娘子如此看重我,我决不能有负两位娘子的期望。

想着想着,心潮起伏的邓林甚至都生出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的决心。

可就在他摩拳擦掌,准备第二天的行动时,小缃却又按住他的衣袖表示了反对,“可,还是不行。”欲言又止的脸上写着一种左右为难的苦恼。

“为何不行?”邓林急切地问道,一双燃烧着豪情与壮志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对方。

“为什么?有什么不妥吗?”见小缃不作声,邓林又焦急地问道。

小缃婉转低眉,临波顾影,半天才低低地吐露道:“墨家那幻术极是厉害,你可不知道,那扪萝道有多危险,人就靠着墙根走,那脚底下的风就跟长了手一样,一直死命地抓你的裤脚,非要拽你下深谷不可。太害怕了,现在想想我都浑身发抖,我怕你去……”

小缃将手紧紧地捂在胸口,似乎在防止那颗惊魂未定的心脏一不小心就从那儿跳了出来。可纵使她如此百般小心地守护着自己那颗失魂落魄的小心脏,可声音里却仍抑制不住地发颤。

“你都不怕,我也不怕!”邓林拍着胸脯给自己壮胆。

实话说,邓林在最初自告奋勇的时候并无十分的决心和底气,但到得此刻,他言语豪迈,气壮如牛,全无一点畏怯之意,看他摩拳擦掌,倒还有几分迫切之色,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从哪来的勇气。他为自己的勇气所鼓舞,亦为小缃的关心倍感欣慰,不过,从始至终,他都未察觉到小缃微微潮红的脸颊,也未领会到小缃那一刻的顾虑究竟是什么。

风剪柔波,漾起一片涟漪,恰将湖上一点光影朦胧的纱灯挼碎。

望着湖上那破碎的灯影,此刻的小缃不禁有些懊恼邓林跟一个牛皮灯笼一样不透亮,可她又不愿去做那个捅破灯笼纸的人,只得兀自气恼,未免邓林瞧出端倪,她还不得不把对话继续下去。

“可是,杏娘她……”小缃埋头忖了片刻道,“她不会同意你去冒险的。”她不知道邓林听到这番话时内心有多么高兴。在这世上,有人关心自己,有人在乎自己,这是多么温暖的一件事啊。邓林相信小缃所说的,也相信自己所感受到的。

“这个简单,你先别告诉她,不就行了。等我马到功成,回来再向她禀明原曲。”

“不告诉她?那不是叫我骗她?”

“只是先不告诉她而已,又不是让你撒谎,怎么是骗呢?放心,倘若事后她知道了要怪你,我替你扛!”邓林信誓旦旦地说着,眼睛里闪着自信的光芒。

“谁要你替我扛!猫子屙屎自己盖,你管好你自己就是了。人家那看门的小鬼可伶俐着呢,周身是刀,刀刀致命,你啊机灵着点,别总是抱着葫芦不开瓢,被人牵着鼻子走!”小缃转过脸来,带着往日的嫌弃瞟了一眼邓林,“还有啊,衣是人之威,你身上这层皮都穿很久了,你也不知道换一下,都臭了!明天出门换身干净鲜亮的,别叫人家以为你是个叫花子,把你轰出去。”

邓林难为情地唯唯称诺,有顷,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笑容。

“这个,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说着,小缃在邓林的手里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荷包是浅黄色的,就和小缃平素穿着的衣服颜色相近,“我可警告你啊,这钱可是给你派正经用场的,你别东手来西手去,转眼就花了。”

不知怎的,小缃最后这句凶狠如往昔的警告,邓林此刻听来,却倍感亲切。荷包很沉也很精美,邓林能感觉到里面装着比金钱更为贵重的东西,他本想推却,但小缃的眼色不容拒绝。

自打二人相识以来,两个人没有一日不是钉头碰铁头,针尖对麦芒。彼此从未有过一句热乎的暖话,也没有半句绵甜的软话。似今日这般和睦顺遂的光景,更是从未有过。两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心里也各怀着各自的美好。

湖面上倒映着岸边的一点灯火,安静而完整,就好似未曾有过波澜。

翌日午后,邓林跟小缃交换了个眼色,便托词外出去了。小缃侍奉杏娘在屋内将息,二人商量着给墨五爷备什么见面礼。期间,杏娘问起过邓林的去向,小缃望着窗外,支吾其词,言之不详。

天色越来越暗,这本就僻静的客栈,在黯淡的暮色之下,更显幽寂凄清,窗外流水潺湲,仿若有人呜咽;西风袅袅,卷着几片落叶悠然飘落,和冰凉的溪水打了个照面又匆匆离去,向那萧条干枯的杨柳枝头拂掠而去,可怜那柔弱纤瘦的垂柳无力的打了个秋千,又复死死的停驻在了碧水之中。

若要问这西风与流水,孰冷孰暖,也唯有这丝丝细柳能回答一二了。杏娘倚着窗,痴痴地看着,悠悠地想起了苏东坡的一首词来: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这首《水龙吟》乃是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谪居黄石时,依着章质夫的原韵而答和的一首次韵之作,幽怨缠绵,全不似东坡居士平常的豪迈风格。倒似此刻的杏娘,柔肠寸断,只剩万千愁肠。

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

小缃小心翼翼地走近,给杏娘披了件裘衣。杏娘这才回过神来,说道:“今夜又是无月之夜。”

小缃眨巴着眼睛,嬉笑着说:“这天一冷,连这月亮也惫懒起来了。真是不像话!看来这月中仙子也是畏寒之人,定是躲在宫里抱着玉兔取暖呢。”

杏娘睨了她一眼,嗔笑道:“是啊,这月中仙子身居高处,尚且知寒,咱们这邓公子倒是个不知冷暖的,老半天了都没见人,外面天寒地冻的,还不知道回来?你可知道他到底忙什么去了?”

窗外的寒意一丝一缕地拂过她那柔似娇花的腮颊,她伸手在暖炉上暖了暖,然而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并不足以驱散她周身的寒意。

“我哪知道,那邓郎中神出鬼没,一天到晚脚不沾地,也不知道去哪找乐子去了呢。”小缃转身给杏娘递过来一杯热茶,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真的不知?”杏娘的眼眸微微一冷。

“我真的不知。”小缃心头一凛,答得有些局促,连手中的茶杯也跟着微微一颤。

“昨日你在院子里和邓公子说什么了?”杏娘接过茶,不动声色地浅抿了一口。

“什么?我能和那酸郎中能说什么,不过是闲聊几句罢了。”小缃怯怯地说道,一双眸子游移不定。

“闲聊?怂恿人家去闯墨家大门,这也是闲聊?”杏娘目光如电,炯炯地盯着小缃。小缃心下大骇,一时也未暇想到杏娘这是在诈她,惶惶然道:“娘子,知道了?”

“还不赶紧如实交代?!”杏娘逼问道。小缃瞒不过,只好和盘托出。

听小缃说完,杏娘良久无话,心口难过地就好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一样。

“邓公子又怎会平白无故想到这个馊主意,自是你擅作主张出此下策。”杏娘怒不可遏地将茶碗往桌上掼去,猛地起身呵斥道:“这墨家高门深不可测,你怎么可以让邓公子只身犯险?你说不是怂恿的,但你明知邓公子要去,却不加阻拦,还知情不报,这与推人去死又有何分别?”

“你竟也耐得住,这么长时间了,只字不提,你心里可真过意的去?”杏娘的眼睛里,满布失望与忧急。

“娘子,邓公子这趟去,这左不过是被赶出来,怎会是送他去死这么严重呢?”小缃危立在侧,心里七上八下,尽管她也对邓林此去感到忧心,但她并不觉得邓林此去有多危险。

“那要是生不如死呢?”

杏娘的语气异常的冰冷,小缃望着她峻厉的眼眸,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邓公子是他们邓家几代单传的独子,他若有什么闪失,你于心何忍,于心何安?”杏娘将自己的目光从小缃身上转移到窗外。

“他是个胸有丘壑之人,或许现在有些许不济,可你焉知他有朝一日不能迁莺出谷飞上枝头,你看你这一路上对他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事事都要占他三分便宜才满足。好在邓公子宽容大量,没有和你计较,我也就没有苛责你——”

杏娘没有把话说完,她将桌案上那个侧翻的茶杯翻转过来,不无自咎地喃喃自语道:“或许这里面也有我的不是——”

见小缃低头不答腔,犹似一副倔强不服气的样子,杏娘长叹了一口气,“如今我的话,你是不听了。可崔叔和琼姨待你我亲恩深重,你也不顾惜了?”

“怎会!老爷和夫人待小缃的恩情,自不待言,小缃无时或忘,娘子何出此言?”

“崔叔叔在朝为官,向来谨小慎微,从未有仗势欺人之举。你今天让公子去犯险,知道的呢,说是邓公子古道热肠,不知道的,还以为崔叔叔向来就是这般不仁的,自己办不成事,就要硬拉一个外人去帮我们出面呢。”

杏娘一通训斥,小缃句句听在心里,咬着下嘴唇,满面羞愧。她一心只想着如何帮助杏娘叩开这墨家大门,却不曾计量自己的计策有何不妥。

“我父亲的事情,你是知道的,那些个两面三刀之人,总喜欢搬唇弄舌无中生有,恨不能平地起波澜,为应付这些人的口舌,二老已是心力交瘁。我们这趟出门,若再不谨言慎行,弄出些什么行为不端的事儿,传到临安城里,还不知道会有什么风言风语。”

杏娘见其面有悔悟之色,语气和神色也逐渐缓和了下来,“崔叔叔刚蒙拔擢,已是焦头烂额,我们不能为其分忧解困,也不能徒增其烦扰。人人都说这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你我二人在外行事,不比在家里,更须仔细些才好,以免落人口实、授人以柄。”

杏娘最后瞥了小缃一眼,然后将身上的裘衣绑带系好,匆匆迈步向外走去。

其实,她如此严厉地斥责小缃,未尝不是在警醒自己。因为小缃的这个计策,她也曾有一念闪过,只是未曾说出来。她不知道小缃是如何捕捉到自己的那个心思的,或许这就是她们主仆之间不必言说的默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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