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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雨雪少停,天空依旧浓云密布,小缃望了一眼,脸上不由得蒙上了一层和天空一样的沉郁之色,“看来这雪还要下呢。”她摇着头叹了口气。

按照计划,三人午后出发前往祁家。改装易服,收拾停当,邓林乘着暖轿,带着杏娘和小缃两个女使,径直往祁家方向去。

一个身着灰白色长衫的少年早早地迎在门口,见到邓林暖轿过来,忙迎上前来。

待得轿身落地,小缃主动上前,娴熟地揭起轿帘,朝着里头的邓林做了个鬼脸。邓林见了,差点让他那张刚刚整肃地有几分威严的面容露出破绽,他肃衣敛容,款步而出。

那少年不待邓林出轿门,上前深深一揖,毕恭毕敬地迎道:“小的给邓公子请安!”受人如此恭敬一拜,邓林有些受宠若惊,两只局促的手都不知道该伸出那只手来与之招呼。

“免礼,我与你家祁七爷约期今日晤面的。”邓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自然而不**份。

“嗯,祁爷昨儿个便已知会小的,特命小的今日午后在这等着公子呢。”那少年彬彬有礼地又一躬身,脸上的微笑就和他的目光一样,克制而恭谨,“公子,里边请。”那少年俯身一摆手,引着邓林三人往门内走。

与冷峻倨慢的墨家相比,祁家这待客之道着实热情周到得多,这一冷一热之间,邓林好像还没适应过来,仓促地跟着那少年一摆手,道了一声:“有劳!”杏娘和小缃尾随其后。入门前,陆英先命人领着轿夫们去了轿厅用些茶点、暖暖手脚。

“对了,昨日仓促,忘了请教一声小哥怎么称呼?”邓林一边往里走,一边亲热地问道。

那少年停下脚步,拱手回答道:“不敢当,不敢当。小的不过是个递信的,怎敢劳公子您请教小的呢。回公子,小的贱名——陆英。”

“陆英小哥,你家祁爷今天没去千金堂吗?”往前才走了一步,邓林又问道。

陆英再次止步道:“祁爷这会还在千金堂呢,没那么早归来,不过今日祁爷出门时交待了,今日会早点回来,与邓公子见面的。还请邓公子多担待!”说着,陆英又躬身行了个礼,以示歉意。

邓林也跟着弯了一下腰,赧然道:“是在下冒昧造访,多有打扰,真是不好意思。”直起腰来时,他无意瞥见了小缃那颇具警告意味的一个眼色:别再废话,赶紧走!

就这样,双方在一团亲切又生疏的和气之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跨进了祁家大门。

进得门内,陆英一路伴在邓林右侧指路,每逢拐角处,还不忘恭身道“请”,行止有度,平易近人。对方的友好与恭敬,让邓林渐渐地过了起初那忐忑不安无所适从的状态,拿腔作势的语气与姿势也变得更加从容,更加自然。渐入佳境的他,甚至还在脸上展露出了不拘小节的笑颜。

杏娘从小缃那儿借了一身碧色衣衫,又换了个寻常的发髻。看着与寻常女使无异,只是举手投足之间,还能看到雍容娴雅的闺秀之态,与那人事练达、机警善变的小缃相较,倒多了几分成熟与稳重。

入门后,首先见到的是一面十尺来高影壁,壁心刻有一幅“梅开五福”的图案。

梅开五叶,五福临门,一曰“长寿”、二曰“富贵”、三曰“康宁”、四曰“好德”、五曰“善终”,这是人们寄寓梅花的普遍福愿,这样吉利而美好的福愿让这一缕凌霜而开的冰魂少了几分孤标傲世的格调,倒多了几分可亲可近的情韵,也正是如此,世人待此花犹厚。

尤其是这个季节,不论男女,不论老少,不论雅俗,都对其格外眷爱。或许是因为它冰姿玉骨有仙风,或许是因为它不同桃李混芳尘,或许是因为它雪虐风饕愈凛然,又或许只是因为,那一缕与月光同尘的梅香曾被清风漱濯过,能将人心底的阴霾驱散。

不过,祁门的这一缕梅香有些不太寻常。

画中的梅花以近似于没骨画法画就,但没有设色,粗疏而洗练的几笔简单地勾勒出了五瓣玉腮大致的轮廓,几丛细蕊漫不经意地散落于虬枝与乱石之间,寒苞半坼,天香浮动。整幅画,率意而不随意,简淡而不寡淡,笔疏意旷,风清气爽,与一般“繁英千堆枝头闹”的红梅图风格迥异。

作此画的画者好似并没有考虑这幅画的实际用途,信笔挥洒、随物赋形,将这一缕无声无色的幽香更多地寄托在了笔墨不到的空白之处。

不知从何时起,文人画家的作品中出现了大面积的留白,以此为擅场的崔洵在这方面有着独到的见解——这是一种此处无物胜有物的审美艺术,这是一种“大道无形,大道无名”的哲学意境,但不管是艺术还是哲学,画作者通常不会去解释自己留白的意义,因为佛曰“不可说”。

杏娘从它身前走过,匆匆瞥了一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它,可不知为何,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了,画中那朵开在枝头的梅花不就是开在自己那支银钗钗头的那朵么?杏娘讶异地复看了一眼,没错了,就是它。

可为什么会是它?难道只是巧合?

绕过影壁,乃是一条又宽又长的青砖路。

道路两侧错落有致地栽植着百来棵银杏树,银杏卫道,长林干云,清影穆穆,碧烟落落,树高而路弥远,路远而天弥高。

据陆英介绍,这是出自洞庭山的“鸭尾银杏”,已经有数百年寿命了。当下虽未能有幸见其葱郁蓬勃之风姿,也未能见满地翻黄之胜景,但霜雪压枝,其苍劲的色调、挺拔的身姿、华贵的气度,足令人望之肃然起敬。

举头仰望,小缃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古老的银杏树在雪水的浸润下焕发出了一股清冽而朴拙的气息,氤氤氲氲地沁入心脾,让人的心情不由得为之一舒。

“银杏进宅财满地,子孙满堂寿无疆。我听说,这银杏树啊又叫‘子孙树’,三十年而生,三百年而兴,通常都是爷种树来孙收果,这儿这么多子孙树,可都是百岁千秋的寿星公啊!劳驾这眉寿老翁亲自迎接我们,真是荣幸之至啊。”小缃欣喜地赞叹道。

“客从远方来,不亦说乎!”陆英停下脚步来,微笑道,“邓公子今日贵客临门,乃是祁门之喜,更是祁门之幸。这百株古银杏不过是代主迎客,聊表寸心而已。”

“当年六一居士得诗友寄赠‘鸭脚百个’,便如获至宝,他曾写到:鹅毛赠千里,所重以其人。鸭脚虽百个,得之诚可珍。今日贵府以百株银杏迎我家公子,足见祁门情深意厚啊。”杏娘道。

杏娘这几句诗方一出口,邓林就察觉到陆英的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色,为了不让对方疑心杏娘的身份,他忙掩饰道:“贵府这片杏林,果然非同凡响。让我这小女使,竟也起了诗兴。”

邓林与陆英相顾一笑,然后转身又向杏娘问道:“杏娘,那你可还记得六一居士的诗友是如何回赠的吗?”

“婢子见识浅薄,公子要考婢子功课,可不是要出婢子的丑?”杏娘羞赧一笑,“还是请公子明示吧。”为了给邓林面子,杏娘也知情识趣地装起了糊涂。

“哎呀,怎么又忘了呢?”邓林不无失望地责备道,“听着,那诗友是这样回复的。”

“去年我何有,鸭脚赠远人。人将比鹅毛,贵多不贵珍。虽少未为贵,亦以知我贫。至交不变旧,佳果幸及新。穷坑我易满,分饷犹奉亲。计料失广大,琐屑且沉沦。何用报珠玉,千里来殷懃。”

邓林背负着双手,抑扬顿挫地吟咏着,那饱含诗情的目光深深地凝望着银杏之巅,不知是林间还是云端飘来的一丝雪絮,不意坠入他的眼眸之中,但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这君子之交,交的就是心,无关贫富!无关尊卑!”邓林不无感慨地言道。

杏娘洗耳恭听,最后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其弦外之音却听得真切,这话分明就是说给陆英听的。

只是陆英好似并没有听明白。尽管他的笑容依旧灿烂,但总让人感觉不到他笑容的温度,就像这雪后的阳光一样,冰冰凉凉的,徒具表面之容光。

“邓公子博学,连这诗词艺文之道,也是信手拈来,真是人中龙凤,小的佩服,佩服!”陆英半是恭维地赞叹道。听得小缃一身鸡皮疙瘩,浑身不自在。

走过古银杏林,经过一道黛青色砖石砌成的圆洞门,又见得另一番景致,中心为一个玲珑小湖,湖水澄碧,湖心有一个云杪亭,一侧为走廊与岸边毗连,另一侧则为一座“云霓桥”凌水而筑,桥上有廊檐,与“云杪亭”相依相接,廊桥尽头连着爬山廊,顺着假山蜿蜒而上。

假山疏密有致,顶上还有一个小亭子,远远的看不清题额,不过凭着亭子居高临下的位置,若至身于亭中,便可将祁家一览无余,如若有宾客至,不待挪步,探头一望,即可知晓来者何人。

因着雪后湿滑,湖心走廊一侧没有栏杆防护,故而陆英领着众人沿着湖边平整的砖路缓缓而行,而没有从湖心走廊直穿而过。

湖的靠南一侧有一“凌霄水榭”,水榭旁有两株苍翠的香樟树,亭亭如盖;还有一片青竹林,郁郁葱葱。盛夏背阴而坐,浓荫蔽日,清风徐徐,观鱼乘凉,品茗赏花,自是清凉舒爽。

杏娘一路留心着每一处景致,粉墙黛瓦、漏窗洞门、亭阁楼榭,乃至花径旁的矮竹篱笆、拐角旮旯里的疏枝淡梅,莫不精巧雅致,令人赏心悦目,与墨家繁复华丽、鬼斧神工的景致相比,这里古朴清雅,倒更称杏娘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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