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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正是前日与杏娘千里神交而未谋面的祁家二夫人师潇羽。

她身后跟着的两名女使是松音和丁香。

刻下,她款步过来,轻盈而略显柔弱的身影在婆娑的梅影与深厚的积雪之间缓缓移动着,不知是她过于孱弱,还是此处的雪太深,她每走一步都显得十分吃力,可她还是努力地一步步向杏娘走来,似乎专意来赴杏娘的赏梅之约。

杏娘疑惑地上前走了两步,欲以礼相迎,只是不知师潇羽来意,故此有些迟疑。可师潇羽人还没走近,就像她招手道:“这位姐姐,方才那一曲《霜天晓》是你吹的吗?”

那纯真的笑脸,那清朗的声音,就像那一缕初升的阳光一样俏皮地投进了人的怀里,亲切得让人不忍心推却。

杏娘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姐姐这一声云杪,恍若天籁,妹妹我方才听得,心醉神迷,耳目一时而新,顿生倾慕之意,故此不请自来,还望姐姐不要介怀。”其声如新莺巧啭,柔音软语,呖呖动人。

“这位娘子过誉了,我不过是随兴吹来,技艺不精,让您见笑了。”杏娘温婉一笑,谦虚地回道。

待得杏娘开口,一旁的邓林才恍然如梦初醒,忙不迭从山石之上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将手中挼搓的那几瓣残花也随着闲掷在侧,敛衣正容,呆立在旁,一双失魂落魄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师潇羽。

师潇羽倒也不以为忤,却也不曾回视邓林一眼,只是专注地与杏娘说着话。

“姐姐不必过谦,你这一曲清籁,宛若白云出岫,空灵缥缈;又似回雪流风,清泠悠逸。不过——”师潇羽顿了顿道,“姐姐的箫声之中似乎略有愁怨,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儿?”

师潇羽一语道破杏娘的心曲,杏娘不禁诧异。今日在此临风吹箫,心境已较前日爽朗了许多,但掩匿于心扉之内的九曲愁肠,连杏娘自身都曾自信的以为自己的曲调之中不着一丝痕迹,却依旧让师潇羽听了出来。

“寻山望水,得遇知音,真乃吾之幸也!”杏娘半是讶异半是佩服地赞叹道,柔和的笑容不失礼貌,却透着几分生分的拘谨。萍水相逢,就委以心腹?——这可不是犯了交浅言深之大忌?

“姐姐,呃——”师潇羽略一沉吟,忽然间,她从三人的反应里面意识到了什么:“我看姐姐约略比我年长几岁,所以我这样称呼你,你应该不会见怪吧?”

这样的对答,竟是这般的相似,这般的熟悉,昨日祁穆飞见着邓林也是这般称兄道弟,这让杏娘不觉感到意外。

只是师潇羽的语气是热情的,眼神是真挚的,笑容是亲切的,就好像她在那如花的笑靥之下还珍藏着一颗单纯得有点不通世故的赤子之心。

故而,对于师潇羽这样的请求,杏娘也没觉得有何不妥,也没有丝毫不悦,只是略微感到有些惶恐——她从不认为“倾盖如故”这种友情会发生在她的身上,相反,从小到大,她倒是亲眼见过不少“白首如新”的交情,以致她对“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句话也形成一种近乎偏狭的理解。

杏娘婉言推辞道:“这如何敢当?”

“高山流水遇知音,焉能再存亲疏之别?”说着,师潇羽伸出手来一把挽住了杏娘的臂弯,“我与姐姐虽是初次见面,但妹妹方才听姐姐的箫声,却觉得我俩好像已经相识很久了。现下,我见到姐姐,更是觉得亲切。”

师潇羽亲热地一口一口地叫着杏娘“姐姐”,杏娘起初听来还有些别扭,但渐渐地,她也适应了这个新鲜的称呼,也喜欢上了这个眉目含笑的“妹妹”。

二人相顾莞尔,四目相对,不期然,莫逆于心,尽管此刻她们彼此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一旁的邓林见二人言语相投,迫不及待地也插话进来:“在下邓林,见过娘子。”他一边自我介绍,一边行礼。这时师潇羽才移目觑了他一眼,但依旧无只言片语。

“既然姐姐已经认了我这个妹妹,那就随着妹妹到那边的‘漱玉亭’闲坐一会吧?”师潇羽指着山间一处视野极佳的山亭热情地邀请道。

杏娘回头看了看邓林和小缃二人的意思,没等她转过脸来,二人就争以兴奋的眼色先行向师潇羽表示了欣然偕往之意。

见三人允肯,师潇羽的脸上更是乐开了花。她就像个孩子一样挽着杏娘的手臂欢快地往那山亭方向走去。

杏娘和师潇羽在前头有说有笑地走着,邓林和小缃则在后头不声不响地跟着。

走得百步远,小缃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她冲着邓林悄声讥笑道:“邓公子,别痴心妄想了。这位娘子明摆着不把你当回事儿,你又何必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呢。”

“这自古以来,美人美景,莫不让人爽心悦目,她视我如遗,我视她如宝,各随人意,互不相干。”邓林唾面自干,倒是坦率,他丝毫不介意师潇羽对他的视若无睹,也不介意小缃的冷嘲热讽。

小缃听了,不禁又气又恼,她恨恨地瞪了邓林一眼:“哼,好一个登徒浪子,以前说我家娘子是美人,今日见了这位娘子,你又神魂颠倒地说人家是美人,朝三暮四!见异思迁!”

依旧尖酸的言语间透着一股淡淡的酸味,多情总被无情恼。可惜,不知其味不解风情的邓林全然不知道这个女孩在恼什么,只道是寻常的牙齿和舌头打架,所以并没有往心里去。

“你家娘子与这位娘子,寒木春华,各有千秋。你家娘子神清散朗,自有林下风气;而今日这位娘子清心玉映,独具闺房之秀。诚非在下心猿意马,三心二意。”邓林蓦地慨叹一声,“哎,两位娘子与在下都不过是云泥异路,清尘浊水,浮沉各异。”

有些事情,他心里没数,但有些事情,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望着师潇羽远去的背影,邓林心中隐隐地泛起了一起疑云。

虽然她艳若桃李,有着绝世芳容,但看她冷如冰霜的面色,却分明是个捧心西子,忽隐忽现的瘴疠之气,正一步一步侵噬着她的花容月貌。

想至此,邓林不由得潜生出一丝怜惜哀惋之意;凭着一名大夫的经验,他敏锐地判断出那是一股难以驾驭更是难以根除的流毒。

为何她会身染奇毒?为何自古红颜多薄命?

邓林怔怔不语,黯然神伤。虽说杏娘和这位师潇羽都可算得上是绝世佳人,但平心而论,师潇羽脸上那一缕柔而不怯、娇而不媚的轻颦浅笑,更得邓林倾心,只是当着小缃的面,他不愿意把这话轻易说透。

杏娘随着师潇羽闲步至漱玉亭,漱玉亭依山傍水,修竹掩映,涧泉淙淙,鸟鸣啾啾,进可俯瞰雪海,饱览群山;退则绝世独立,远离尘嚣,诚不失为一个清幽雅致的好地方。

这样一个占尽山水情韵的好地方,竟然只由一个娇弱的女子独占,杏娘心中不禁又惊又疑。

漱玉亭内,松音和小缃已经准备好了煎茶的用具:一张黑漆竹茶床之上,茶碾一、锡罐一、熟盂一、水勺一、托盏数副、匙筯若干。

茶床一侧乃是一个落花流水为纹、莲花托座为底的折脚石鼎,鼎上正置着一个穿有提梁的石銚子,穿系提梁的三个系耳均为花瓣式,其中与短流相对处的系耳上还雕刻着卷云纹样。

诸器中以那柄银杏叶茶匙尤为醒目,与昨日在祁家玉川阁中竹茹娘子使用的几乎一模一样。

此外,茶床一侧横置着一张栅足案,案上一张琴,一函书,一铜觚,铜觚之中,梅枝斜插,独具妖娆。

松音本欲动手煎茶,却被杏娘抢在了前头:“妹妹既已为姐姐准备了好茶,不若由姐姐亲自为妹妹煎一盏水吧?山间煮茶,原是山泉为佳,不过今日,不若取用梅上香雪,如何?”

“梅上香雪,固然相宜,不过岁寒三友,舍了其他两位朋友作伴,岂不孤独寂寞?”师潇羽甜甜一笑,即命松音和丁香去汲水,杏娘也差了小缃同往,以示无他。

三个小丫头乐颠颠地各自捧了一把白釉越瓷茶壶汲水,小缃自负有点武功底子,便自告奋勇去往青松上取水;松音和丁香便各自分头去取竹叶和梅瓣上的雪水。三人各自分工完毕,便兴致勃勃地转头辞去了。

等候之间,师潇羽又与杏娘闲聊了一会,谈得甚为投契,却始终都没有互通姓名,皆因二人笃信“相逢何必曾相识”,自然无需刻意地去问对方姓甚名谁。

不过,从师潇羽的言谈举止、衣饰用具,杏娘早已察觉出师潇羽出身非富即贵;虽然一切器具皆古朴素雅,却都是难得的精致与细巧。

更重要的是,她与师潇羽一路过来,道旁之人不是侧目而视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就是敬而远之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尤其那些临风悲吟的“风雅”俗客,远远地瞧见师潇羽过来,立马识趣地望风而遁,犹恐他们灵魂里的痛会转化成**上的痛。

闲话之余,师潇羽抚弦一曲《风入松》:

心心念念忆相逢。别恨谁浓。就中懊恼难拚处,是擘钗、分钿匆匆。却似桃源路失,落花空记前踪。

彩笺书尽浣溪红。深意难通。强欢殢酒图消遣,到醒来、愁闷还重。若是初心未改,多应此意须同。

纤纤玉指,触弦一挑,便犹若空谷回音,绕耳不绝;随着师潇羽抹挑勾剔之间,曲调也随之渐入佳境,时而如柳絮飞飏,时而如双燕呢语,时而如松涛阵阵,时而如清溪潺潺,琴音之高妙,令杏娘和邓林不觉心魂俱静、万物偕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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