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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说人间百戏,永远都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柳三爷和吴六爷的这出戏,表面上看,柳三爷气焰嚣张,强宾压主,一副翻云覆雨皆由我的气势;吴六爷则一直忍气吞声,俯首弭耳,一副甘愿被牵着鼻子走的模样,而实际上,二人谁主谁客,他们自己心里都有谱。

只是门外看热闹的邓林看不出这其中的门道。情见吴老六势屈,他便忍不住跳出来为之叫板。

“哎哟——好臭好臭!谁在这儿占着茅坑不拉屎呢?”邓林挑帘而入,鼻下手掌做成的扇儿使劲地扇动着,似乎在驱赶一股子恶臭熏天的秽气。

“嗯——”柳三爷瞧着来人,摇了摇头,“好香好香!好醇香的酒味儿。”他把鼻尖轻轻一耸,咧嘴笑道,“月波酒!”

语气肯定得没有半分犹疑,道破酒名后,他又深深一嗅,以惊羡的口吻赞道:“还是上好的月波酒呢。”而那双刁钻而尊贵的眼睛则把邓林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眼神之中那一丝鄙薄之意,犹似是在不满邓林那一身过于简朴的衣衫轻慢了那一壶酒深情更深的名酒。

若在平时,像邓林这等打扮的人,他柳三爷无论如何是不愿多看一眼的,不是他心高气傲不屑一顾,而是邓林这一身粗布衣衫实在太过寒酸太过粗鄙,他那一双唯清风明月可堪入目的眼睛实在无法忍受这股子邋遢劲儿。

对衣不对人,对人不对衣;对事不对人,对人不对事——这是柳三爷独出心裁的一套处世原则,兼具着对立而又统一的两面。

矛盾,永远是存在的,它贯穿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也贯穿了他的一生。

眼下他与邓林的相遇,就好比是不可陷之盾遇到了无不陷之矛,究竟是矛更锋利,还是盾更坚固呢?还有,究竟谁是矛,谁是盾呢?

柳三爷带着矛盾的心情,第一次违背原则多看了邓林一眼。

而邓林却不看他一眼,那神气似乎多看他一眼都嫌。

他大步流星地径直走到吴老六的柜台前,“掌柜的,给我再来一壶酒。”他将空酒壶重重地落在了台面上,好像要以此掷地之声来个先声夺人,可惜,酒壶中空,掷地虽有声,却不够厚实,也不够响亮,倒似有些露怯。

吴老六笑吟吟地接过酒壶,勾眼觑了二人一眼,嘴角隐隐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然后转身添酒,暂时退出了这个是非之地。

“原来是兄台你在喝这个美酒啊。”柳三爷手摇着扇儿,继续和邓林套近乎。

扇底一道柔腻的脂粉香轻缓地拂过邓林的鼻端,那香气浓而不烈,艳而不妖,自有一股清丽脱俗之芳馨,邓林闻之不觉心悦神怡,没忍住,转目瞥了对方一眼。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天呐,城北徐公也!”邓林心中一声惊叹。

适才隔着门户没留意这三爷的容貌,眼下这么近距离一看,他才真正领略到那一句“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原来并不是一句恭维别人的客套话。

那一双浓眉秀目,莹澈俊美,温润如玉,清明似水,就算他的双瞳不动一下,那满目的甜言蜜语也能准确无误地叩开你的心扉,直接飘落在你内心世界中那一处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不费吹灰之力。你痴痴地凝望着,痴痴地迎接着,好似落进你心里的不是他的柔情,不是他的蜜意,而是他内心深处那一缕说不出又载不动的幽伤,淡淡的,轻轻的,似有若无,似无若有。

一个男人的幽伤,清浅如许,却这样不可理喻地俘获了你的心,而你却还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追随于他,无法自拔。

这是一双比女人还会说话的眼睛,就因为它的存在,他那两片轻薄却又丝毫不浅薄的嘴唇好像失去了用武之地。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它轻轻提起嘴角,往上一扬。霎时间,他那满目的柔情、那满腹的风流便无可收拾地全部漫溢了出来,直到你那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脏停止跳动为止。

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媚笑,只这么一个无情的表情,就让你死心塌地地为之生、为之死、为之生死相许,无可救药。

邓林虽身为男儿之身,亦为此“道似无情却有情”的面容给惊艳到了。良久,他才带着几分羡慕与嫉妒的语气喃喃自语道:“难怪!难怪!”

“兄台!兄台?”见邓林目怔口呆地不说话,柳三爷用力地朝邓林扇了两下。

凉风由徐变疾,原本疏淡的脂粉香也变得浓烈、粗俗了起来,邓林不堪闻,扭过头来揉了揉鼻子,硬声硬气地回道:“怎么,就准你在这儿撒泼打诨,就不准我在这儿喝酒啦。”听着语气,有几分愠怒,好似是在怪怨对方破坏了他的一春绮梦。

柳三爷倒是不在意,也不以为忤,笑盈盈地说道:“当然不是。”

“兄台一个人喝酒,可不是闷得很。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这可不是太寂寞了。”柳三爷热情地说道。

“那依兄台之见,该当如何?”邓林还未领会柳三爷的盛情。

“正巧啊,在下今日得空,若贤弟不弃,让愚兄我陪你小酌几杯,如何?”那三爷不问年龄便自称为兄,这让乍然降为“贤弟”的邓林觉得心口不畅。

虽则二人站在一起时,那三爷矫首玉立,恁是高出邓林半截人头;而且三爷衣服丽都,邓林衣衫破旧不说,襟领上还有些许酒渍。至于柳三爷的神韵风度,更是不在话下,超群绝伦,就算是一百个邓林放在这里,也无可比拟。二人相形之下,一龙一猪,高下立判!

那邓林自知身形短绌,已处下风,便靠着柜台边的方桌径自坐了下来,免得仰人鼻息,酸了脖颈还酸了心。

不知是在门外站的久了致使双腿发酸,还是这酸风吹的多了,邓林一这番开口,语气也变得酸刻起来:“公子温文‘如鸭’,出口‘成脏’,一看就是人中龙凤。与公子一起饮酒——”邓林酸眉苦脸地“恭维”着,看着那三爷浑然不觉自己的话语有异,暗觉痛快舒畅,他故意顿了一下,然后脸色一改,怫然道:“可不是大煞风景!”

“贤弟何出此言?”那三爷一脸不解地惊声问道。

邓林暗暗一笑,心里默然哂笑道:哼,看你一身青色华服,可不是像极了那绿头鸭;对年长的吴老六无视长幼之序,没大没小、出言不逊,还肆言詈辱,可不是出口成“脏”么。

邓林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有直接说出来。

“哟!三爷耳朵不好使啊,没听懂啊。这也难怪,这人世间有些人哪,就算是一本正经地穿起白帢青衫,看着人五人六、似模似样,其实啊,终究还是徒有其表。”邓林语带机锋。

“哈哈,兄台是在说我么?我是兄台口中的那个衣冠禽兽?”那三爷原本殷勤的脸孔也瞬间变了颜色,他冷哼一声,语带讥诮地反诘道:“那小兄弟你呢?这一身破破烂烂的,还一股子陈年的酸糟味儿,可不是连禽兽都不如。”

邓林仰天一笑,泰然自若地还道:“哈哈,没错,我一身破烂,但也总好过某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吧;我一身酸臭,那又如何,薰莸同器,十年有臭。可你这满身脂粉香呢,能得几时好?”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自嘲自讽,自贬自损,却还都那么自豪、自负,真是让人自叹不如啊。

柳三爷听那邓林所言,莫不震惊,莫不敬服,一时之间,真还有些无言以对了。

柳三爷的一时无语,无形之中激发了邓林的勇气,也提升了邓林的自信。那踌躇满志的模样,就像是斗赢了的公鸡,威风凛凛,光彩夺目。

“说我不如禽兽,你又能比得上了?骐骥千里,你能吗?鸿抟九霄,你能吗?神龟千岁,你能吗?鹣鲽情长,你又能吗?”虽然邓林说话尖刻,不留情面,但那三爷却并不在意;只最后那一问“鹣鲽情长”,他淡然地付之一哂,那轻蔑的眼神犹似在嘲笑对方:就你能!

“兄弟说的,世人皆不能也,为兄我无才无德,焉能做到呢!”三爷抱拳作揖,面带惭色地说道,“唉,兄弟今日这一番话,真是有如醍醐灌顶,令愚兄我豁然开朗啊。”虽然语见忠恳,但其中依然只有一分敬服、一分感激、一分惭愧,其余七分皆是虚情假意。

不过邓林对这般虚套却颇为受用,闻其诚意相见,便一改之前傲然自得的口气,说道:“不过呢,这飞禽走兽,都不过是凡尘俗物,大限一到,还不是要与这万事万物共寂灭。这人啊,真要和禽兽一样无知无觉地活着,就算能纵横天地、极寿无疆,又有什么意味呢,还不如即时死去。”

“没错!没错!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其一世之芳华才能与山川共存、与日月同辉。兄弟高义,为兄受教。”一边高声附和,一边又是恭敬一揖,“唉,枉自己苦读了这么多年书,竟都是无用功。”柳三爷低下头来,难过地摇了摇头,既是羞愧,又是悔恨。

邓林见状,连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公子相貌堂堂,像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为何刚才那么蛮不讲理,人家掌柜的都说了不让你进,你为何还要强人所难,还对人家掌柜的呼呼喝喝的?”

此刻,邓林语调平和,虽还有几分怨责之意,但原先的那几分恚怒已然消弭殆尽,脸上还分明浮现出一种“孺子可教也!”的欣慰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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