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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问轩内,疏香幽递,炉烟斜袅。萧郎凤女,相对无言。
过得片晌,师潇羽才道:“是给我一次机会再来伤害你呢,还是给你祁爷一次机会再纵容我一次?”
“我是一名大夫,又怎么会惧怕伤害?我是你的夫君,又怎么不能纵容我自己的娘子呢?”祁穆飞反诘道。
“你既是一名大夫,为什么偏偏医不好自己的娘子?你既是我的夫君,为什么你就不知道自己的娘子想要的是什么?”师潇羽微微抿了一下嘴,将嘴角一丝悲酸于柔软的唇间轻轻抹去,然后转过语气道,“罢了!怎么说你也救过那么多人医好了那么多病患;姐姐生前,你对她也是照顾有加。这样看来,你的确算得是一名好大夫,也是一个好丈夫。”
“是我福浅命薄,不配拥有!”
从对祁穆飞的责问,转到对自己的反省,师潇羽的头逐渐低了下来,她的声音也逐渐柔软了下来,而且越来越低,越来越轻,直至最后几不可闻。
渺小的声音带着它那颗不甘渺小的心被现实的巨浪拍到了水里,浪涛汹涌,不可违逆,它只好选择妥协,将自己沉落到了水底,只在水面上留了一朵转瞬即逝的水花。
祁穆飞不愿看着对方向命运低头而消沉下去,也不愿对方把一切都归咎于她自己一人。作为大夫,作为丈夫,师潇羽如今的苦与痛,他难辞其咎。前者,他或许还可归因于无能为力;但后者,他无可推诿,无可卸责。
“不是你不配,是我无用,不堪卿托付终身。”
“你并非我的良人,我的终身本就不该托付于你。”
祁穆飞的心口一阵刺痛,他本意试图去挽救那颗沉落的心,却不想掉落进了对方的陷阱里。
“终究是祁门福薄,留不住你。”祁穆飞于嘴角艰难地挤出一丝苦笑。
“不是,是羽儿福薄,无以消受祁门深恩。”师潇羽摇了摇头,低低地凝视着那杯清澈见底的水。
“这两年,祁门十二重楼对我礼敬有加,从未因为我妾室的身份而有半分轻慢。我知道,这是你和绿衣姐姐的关照,尤其是绿衣姐姐,她待我亲如姐妹,从不以尊卑之道要求我约束我。这份恩情,我师潇羽无以图报,只恐愧负。”
“这坊间都知道,当初我是为了给绿衣姐姐冲喜而进门的,可结果,我还是没有改变她的寿命,倒是徒然受了她的恩情。如今她不在了,我也早已失去了留下的意义,本该一早离去的,只是姐姐生前待我甚厚,所以我留下来为她服丧,略尽点心意,权当是报答了。”
师潇羽低低地说着,没敢看祁穆飞一眼,只怕多看一眼,后面的话就再也无法说出口了:“再过五天,丧期即满,之后,我再无留下的理由。所以恳求祁爷,五日之后,能准羽儿就此离去。”
“再无留下的理由?”祁穆飞的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两下,“一个都没有吗?”他的声音有些苍凉,有些悲戚,紧咬的牙根里有一种悲伤在隐隐作痛。
“再留下,只怕这两年的报答全都要白费了。”默然良久,师潇羽终于抬起头来,直面他的问题,“我想姐姐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祁爷你好大夫好丈夫的一世英名毁在我手里吧?”
原来她一直低着头,是不想让我看到她眼里的泪水啊!所以,留下,也不是一个理由都没了,起码她的泪水选择了留下。这对祁穆飞来说,已经足够。
纵然她有一千个一万个离去的理由,只要还有一个不能成为理由的理由留下来,那对他来说,都是无比温暖的慰藉。
红泪阑干、泣下沾襟,莫不引人怜惜。
祁穆飞转过视线,不去看师潇羽的泪水,然后又以克制的声音问道:“既是英名,又如何能毁在你的手里?”
“我的病情已经到了什么地步,我心里清楚。”
师潇羽顿了顿,又道,“姐姐当年病故,外间已经有很多流言蜚语质疑你的医术,如果之后我再死在这里,那外间一定会有更多的恶言恶语,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千金堂的百年招牌,来之不易,不能就这样被人诬毁。”
“至于好丈夫之名,其实与我的去留并无多大干系。”
师潇羽揩去眼角的泪水,恨恨地继续说道,“只是那混蛋师承徵觉得我为人妾室这件事,于他脸上无光,所以这两年他总是拿册正文书逼迫你,而你因为我的缘故一直没有答应他。若是之后我没有按照他的期望成为你的正室,就死了在这儿,他一定会找你麻烦。这两年,因为服丧,你还能搪塞过去,丧期一过,你还能搪塞吗?”
提到自己的仇人,师潇羽的眼泪渐渐止住了,连之前因为悲伤和愧疚交错而变得沉重的心情也好似松泛了些。
仇恨的力量果真是能改变一个人啊!
“所以,丧期一过,你就让我离去,这样他也不能找你麻烦,你也不必再费神费力地应付他。”这也算得又一个离去的理由。
只是祁穆飞不以为然,他并不觉得这有多麻烦。相反,他还觉得师承徵在册正这件事情上的不遗余力是值得嘉许的,倒是师潇羽一直不点头不答应,才让他真正伤神。
“所以,你离去,是为我好,是吗?”祁穆飞的表情有些迟钝有些失落,好像还在留恋师潇羽刚才那两行温存的泪水。
“其实我应该向你说声谢谢的,两年齐衰之期,一半为绿衣姐姐,一半为我父亲。我很感激你为我父亲做的这一些。这两年,若不是有你和祁门庇护,我恐怕很难会活到今天,也很难会有这两年安生太平的日子。”回忆这两年并非完全空白的生活,师潇羽诚挚地表示了自己的感激之情,“谢谢你。”
“所以,你是为了报答——”祁穆飞喃喃了半晌,却欲言又止,“所以——”
祁穆飞沉思良久,又自我否定式地摇了摇头,最后黯然说道:“祁家于你,只有亏欠,并无恩情可言。你要离去,自无可厚非。但——”说到这里,祁穆飞转过头来,直面道,“但如果你是为了报仇,那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就当好好活着。就算天命不佑,我们不能好好地保全自身,也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去做无谓的牺牲。”
尽管师潇羽说了那么多离开的理由,但到祁穆飞这里,这一切都不是理由,没有什么比一个人的性命更重要的。
显然,祁穆飞从一开始就清楚,师潇羽真正离去的理由,不是报答,而是报仇。哎,都是那个杏娘惹的!
既然对方已经知晓自己离去的真正理由,师潇羽也不再回避,她淡然一笑:“性命二字,于祁爷而言,有贵千金;而于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若能以一己之身,一酬父怨,便是死得其所!”
语气十分坚定,眼神之中视死如归的刚毅与她弱不禁风的外表显得格格不入,莹莹的泪光之中还泛起了一丝倔强不屈的英气。
“不行啊!”祁穆飞摇了摇头,表示反对,至于反对的理由则是:“岳父于我有托孤之嘱,我对岳父亦有千金之诺。我不能相负,也不能相违啊。”
“我父亲?他和你嘱托过什么?什么托孤之嘱?什么千金之诺?”师潇羽有些诧异,虽半信半疑,却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两年来,她也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父亲当年要将自己许给祁穆飞,这件事一直让她耿耿于心。情知中间必有缘故,但无奈父亲和兄长皆已离去,无人可问,无人可解。祁穆飞这席话,霍然唤起了她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祁穆飞意味深长地掠过一丝笑容,说道:“你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你父亲会把你许作我的妾室吧?”
师潇羽一怔,两颊的泪水犹未干透,眼角的泪花已然蠢蠢欲动。嘴角微微抖动,对于祁穆飞呼之欲出的那个答案有些渴盼,又有一些恐惧。两情交汇之下,师潇羽选择了沉默以对。
祁穆飞微微皱了皱眉头,摆出一副努力回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的样子,然后一脸迟疑地含糊其辞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理由。你父亲当年告诉我说,你很喜欢寒香亭畔的一株鸳鸯红梅。”
祁穆飞顿了顿,目光却没有游转,似乎也急切地期待着从师潇羽的神情中找到自己的那个答案,“不过,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找到那株鸳鸯红梅。你能告诉我,它在哪儿吗?”
听到祁穆飞这样一个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回答,师潇羽讶然失色,抬头相视,那犹疑的目光转瞬间便被泪水给吞没了,连自己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下一沉,就像是有一个沉重的答案忽然落进了她的心里,这个答案因为饱含真情而深沉。
沉默了良久,师潇羽才缓缓回过神来。她眼角微微一颤,遗落下两串含笑的泪珠,那笑容很温和很平静,没有一丝怨恨,没有一丝怀疑。那泪水很澄净很通透,饱含着歉意,也凝聚着感动。
困扰多年的疑问一下子纾解了,缠结多年的怨恨也一下子消散了。连祁穆飞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虽然师潇羽没有直接回答,但她的表情已经婉转地交代了一切。
这个多年来他一直不甚相信的答案,师潇羽居然片刻之间便相信了。这也让他不得不相信了当年师清峰对自己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出于真心,而非戏言。
他开始有些后悔,有些内疚,为什么自己多年来都不肯相信?
不过,师潇羽并没有让他的悔疚之情持续太久,一笑过后,师潇羽便淡淡地否认道:“定然是父亲记错了。祁爷自家的梅园,又怎会不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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