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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昨晚的《观沧海》到今朝的《平沙落雁》,铁鹞子一直都听声在耳,感动在心。
谁说他没有考虑过接班人的问题呢,秦楼凤传给他们的龙吟凤鸣一共有三阙,可是他俩俱止步于第三阙的门槛处,怎么都无法再又进境,每次尝试强行突破时,都会隐隐觉得胸腔憋涨而腹肚中空,气息不调且接续无力,极似有一股强大的无名之力在阻遏他们的前行,穿不过去,也绕不过去。
为此,二人都很苦恼。拼尽力气,只落得自伤的结局,费尽心力,却也是徒然无解。
所以,铁鹞子很担心龙吟凤鸣会在他们二人手里成为绝响。
江面上一阵从北方吹来的朔风无情地刮在二人的脸上,单薄的衣衫在风中瑟瑟发抖,铁鹞子不耐这江南湿冷之风,微微侧过脸来,身子则继续逆风而立。
“龙吟凤鸣,是师父毕生的心血,可就连师父自己都无法制驭其中枯骨扼吭的魔声,最后不得不为它之余音所噬。当今之世,除了他们师乐家,应该没人能解开其中的症结了。”
这本是铁鹞子要向师潇羽求解的,但师潇羽坚持不肯加入秦樵派,所以他也就没有开口,迨及后来祁穆飞至,他也再无机会开口了。
“只可惜那丫头活不了多久了。”昆莫不无惋惜地叹息一声。
伴着昆莫的一声嗟叹,铁鹞子的目光顺着流水向着远处缓缓延伸了出去。
“师兄,她说很早以前就听过凤鸣诀……”
“哼,一派胡言。她从未见过师父,怎么可能听过!”
“是,她最擅狡辩,不足为信。”
“这事以后别再提了。是我们有负仙翁之约,让他抱憾终身。我们应该一早去见他的,那样,他不会有遗憾,你我之间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想他定是怀念昔年我们三人相遇的情形,所以才会……只是他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时抒怀竟被这丫头给听去了。”
“想来也是如此。”
倚棹听风,随波沉浮,两岸青山,排闼而来,望着眼前的景色,典璧望得有些出神。
峨峨青峰,洋洋江河,管中飞声,指下风生,高山流水,千古同舟,何惜之有!何憾之有!
凝眸伫望,他的眼角似乎挂着一点晶莹的东西,唔,原来是雪!
典璧的眼前忽然有些惝恍,人人尽说江南好,可这个终日只知在马背上奔驰的人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悠闲地欣赏过这江南的风景,一来他没有“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这样的闲暇,二来也没有“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这样的佳人作伴。
一年好景,匆匆过眼,留给他的只有两鬓风霜。
“师兄,你说有人能拿下南北二宫那道悬赏令?”昆莫这样的提问在这个时刻,对铁鹞子来说,不免有些败兴。
“哼——哼——”铁鹞子微伛着身子,用两个哼字回答了他师弟的问题。
第一个哼,粗声粗气;第二个哼,却粗中有细,昆莫一脸迷茫,分不清这二者之间的区别。闻师兄哼完,便没了下文,昆莫不禁抬头相望,却也只是惘然。
哼,狗屁二宫,借刀杀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自己去取人家的首级啊!
哼,狗屁神医,沽名钓誉!自己夫人都病入膏肓了,还有闲情逸致浪迹江湖!
但愿玉龙鳞甲,能保她一点温暖。
铁鹞子在心里跟自己默默地说着,脸上的刀疤难得这么安静,从望江楼出来,一直没再抽动。千叶丹荨,果然奇效,不愧为祁门十丸之一。他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欣赏一下这江南水乡的雪景啦。
孤帆影,寒江雪,这江南之雪果然比关中的雪更刺骨。
陆晚风信上说,今冬冷得早,秦樵关早已白雪皑皑。上山之路,陂陀靡迤,雪后湿滑,更为难行。为此,他特意提醒二人回山前务必通知一声,好让弟子早点清扫山路。所以铁鹞子上岸后,便飞传书信,告知晚风师弟:自己将不日归山。
典璧一言而决,昆莫也无从拒绝。尽管祁穆飞临去之前,曾好心提醒过他,遇事多听听别人的意见,莫要一意孤行,这样或许就能更快地解决问题。
然而,这个我行我素的人
还是没有听取他的意见,不过,他倒是罕见地对自己这一决定的理由作出了解释:昆莫有伤在身,秦樵在远,不宜驰奔,永州在近,缓辔而行,未为迟也。
尽管昆莫也明白,这并不是全部的理由,也不是主要的理由,但不管怎样,这是他原本就想要的结果,也是他挺身挡针之前所预期的结果,所以,他不会去思考这个理由是否充分,也不会去查证这个理由是否真实。
望江楼下,热火朝天,人声鼎沸。
“先生,着火啦,快走!”
“先生——”
还是那两个老头,方才去寻酒的老头正催着那瞎老头赶紧走,可那瞎老头偏偏不紧不慢地答道:“聒噪什么,别妨碍我听火声。”瞎老头心里头正窝火,方才躲到人家马厩里,想避开这个人,不料竟被他一把从马尾下揪了出来。
“都火烧屁股了,你还听什么火声。”
“怕什么,我身上有玉龙鳞甲,烧不到我的。莫急莫急!”
“哼,那明明是个假的,你方才差点淹死,你忘啦?”
“胡说,我什么时候淹死了,不正好好的跟你说着话吗?我既没死,你怎能说是假的呢?我眼瞎了,心还没瞎,你分明是嫉妒我有玉甲护身,而你连一片玉鳞都没有,生怕被这大火烧死,所以才这么诋毁它,你道我不知你安的什么心嘛!你这个屈膝献媚的老东西!跟你那把剑一样下贱!”
“剑无贵贱,人无高低。这是先生自己说的。怎么先生自己倒忘记了。”
“你那堆破铜烂铁也能叫剑吗?你这汪汪乱吠的也能叫人?”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好心把你从水里捞起来,你不谢我;我好心提醒你莫要上当,你不听我。那两个人根本就不安好心,欺你双目失明,便玩起了偷梁换柱的把戏,先给你摸的是一副真的玉甲,然后给你穿上的是一副假的,亏你还道是个宝贝!”
话说典璧与昆莫遇到这位公孙先生的时候,典璧本想以自己的玉龙鳞甲换取他手中的吴月双刀,可昆莫不忍心师兄失去宝物,便偷梁换柱,将
自己的玉龙鳞甲与师兄的掉了包。
“你知道什么!这玉龙鳞甲可是个宝贝!吴月双刀——无月成双,三尺霜刃成双伴,一世英雄孤枕眠,此刀注定一世孤寡,乃是不祥之物,送与他人,正好可以禳灾得福,你懂个屁!我这双眼睛是看不见了,不过我看你那两个眼珠子也没比我强多少,有眼如盲,不识荆宝!”
“我眼拙,自然不识得,但我识得就是他俩,偷了我们的蓝桥风月。”
“我们?谁跟你是‘们’啊,你这不要脸的吕耶剑,眼里就只有那个莫二!”
“先生眼睛好了吗,竟能瞧见我眼里只有莫二先生?”
这位气急败坏的蒙瞽正是昆莫嘴中的公孙先生,不过他并不是师潇羽所以为的那位公孙莫二先生。
“啊,什么味道这么臭?”二人吵了半天,忽而这公孙先生闻到一股怪异的味道。那吕耶剑故作惊惶之状,道:“哦——你的玉甲烧焦啦!哎哟哟,不好了,不好了,先生,你的头发也着了!”
惊得那公孙先生腾地一下腾身而起,嘴里不住地叫喊道:“啊!那你还等什么!水!水!水——”只是双目失明,寻不得水源,急得在原地直打转,蹦跶了半天,才想起就地打滚。
就在他在地上来回翻滚之时,只听“哗——”的一声,一桶冰凉透骨的清水猛地扑面而来,从头到脚无一幸免,直浇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噗!”公孙老者仰面半躺,半晌从其嘴里鼓涌出一口水来,继而又听得他气急败坏地怒骂道:“姓吕的,你想冻死我,还是想淹死我?你说,你给我说清楚!”
吕耶剑冷笑道:“不怕,先生有玉龙鳞甲护身,水火不侵,怎么会有事呢?”
“好冷!好冷!我要去看大夫!今天不走了。”在地上打完滚,那公孙先生缩项抱腿,又在地上撒起泼来。
吕耶剑早已习惯了这个无理取闹又撒赖放泼的老顽童,没好气地回道:“前面是七星镇,那我带你去镇上看大夫吧。”
听吕耶剑如此好说话,这位公孙先生一屁股坐起,懒懒地伸
过一双手来:“背我!”
吕耶剑也不讨价还价,给对方身上胡乱裹了一块桌布,便转身屈腿蹲了下来,只在嘴里嘟囔道:“你腿上又没事,为何要我背?”
公孙老者也不客气,立即摸着爬上背来,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只是嘴上却还不依不饶地抱怨道:“雪天路滑,我摔伤了,你担得起嘛?”
吕耶剑侧过脸来,仰望天空,天暗云低,那轮圆日不见了,那抹云霞也不见了,空中飘来点点雪絮,在他那张比树皮还硌手的脸上拂过,浑然不觉这是雪末还是尘土,其身后的人和他一样,从头到脚都早已布满风霜。
吕耶剑皱着眉头喃喃道:“嘿——刚还太阳呢,这会怎么飘雪了?”他觉得这雪来得古怪,乃不祥之兆。
“这还用问,连老天爷都觉得我冤!每天跟你这个老笨蛋在一起。”
“先生,现在是十二月!不是六月!”
“谁规定了六月飞雪就一定有冤,腊月飞霜就一定无冤?”
“先生如此通晓天意,可知这雨雪何时停啊?”
“嘘——别嚷嚷,听,雪落在江上的声音,多安静!多美好!”
身后望江楼里的哀嚎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可这位公孙先生却充耳不闻置之不理,双耳只沉醉于江上那虚无缥缈的落雪声中。
吕耶剑本想再回头瞥一眼被大火吞没的望江楼,可身后之人恁是把他得头拧了回去,似乎在说:既然选择了一往无前,就不能走回头路。
若上天见怜,自会救他们;若上天不怜,就让他们自己去找老天爷说理去吧。
两个人,一个垂暮之年,一个耄耋之年,前者背着后者,循着尚未被雪覆盖的马蹄印一步一步向着七星镇走去,离开了这个灾难深重的地方,两个本就枯瘦的身影叠在一起,在这苍茫的雪幕之下,显得愈发渺小愈发微弱。
身后的雪花一片一片地零落在江面上,随着那万顷雪浪嬉笑东流,和那把火一样,无情无义。
血雨腥风一朝起,飘飘霏霏何时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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