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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薄暮冥冥,天空又开始飘起了点点雪絮。

孔笑苍久坐不耐,便索性坦然地往台上一个横躺,正对着上方那一百八十只白燕。

这些白燕悬在那儿已经很久了,始终机械地来回转动着,似乎永远不知疲倦,也不知飞往别处。

凝望得久了,孔笑苍慢慢发现这个白燕轮环阵诡异,有点像九宫八卦阵,向东转十二圈,向西转十二圈,以此往复,无有休止。

孔笑苍参不透其中的玄机,望了一会便合上眼睛,不再去想。

可不知是不是他望得太久了,以至于不管他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眼前这上百只燕子的身影总是挥之不去。尤其当他闭上眼睛时,这一百多只羽翼洁白、金线点缀的白燕更是变成了一团轮廓模糊的黑影,回旋飘转,更添了几分诡秘而可怖的冷漠。

“娘子,请选扇子!”司马丹拍掌为号,三名下人端出三个紫檀宝匣,奉至杏娘跟前。

宝匣函宝扇,宝扇致佳人。杏娘的目光在这三柄宝扇上淡淡一扫,毫不踌躇地停在了宣纸扇前。

“娘子,下雪了,用宣纸扇和绫绢扇,怕是不便,不若用竹丝扇吧。”司马丹提醒道。

“司马公,你这未免太小看杏娘了。杏娘长袖善舞,定然会选……”绿天芭蕉的话还没说话,杏娘便已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宣纸扇!”

杏娘的选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除了吴希夷。

尽管一开始,吴希夷并不赞成杏娘以比舞的方式搭救孔笑苍,因为他觉得除此之外肯定还有别的办法,但那一刻杏娘答应了,他也就没多说什么,也是在那一刻,吴希夷就料定杏娘要么不选,要选就一定会选最难的。

这就是杏娘!

从某个层面来说,吴希夷对杏娘的信任甚至超过杏娘自己。

“反正破损了都是下等,何不冒险一试。只是我身无分文,万一真坏了,这千金的赔偿恐怕是承担不起,不知九爷到时可否仗义疏财,借我些钱两赔给人家?”

虽然杏娘面作难色,但言语

轻松,显然胸有成竹,吴希夷哈哈一笑,慨然道:“娘子艺高人胆大,老夫自当鼎力相助。千金一扇,不足惜哉!娘子,尽管放心一舞。”

“那我且去更衣,有劳各位稍等片刻。”杏娘莞尔一笑,欠身致谢。举步之前,解下佩刀,递与吴希夷保管。

望着杏娘自信的背影,吴希夷知道她是天生属于舞台上的人,今天的这个舞台只会属于她一个人;而他,这个永远在舞台下的人也会像以前一样在台下默默地注视她守候她,不同的是,今天他总算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一回观众了。

昔日十三间楼上,他欹卧杏梁,听着她的歌喉,看着她的舞姿,那点足间的回眸,让他至今难忘;那一刻的心动,让他至今感动。

舞台上的她才是鲜活的她,舞台上的她才是真正的她。他喜欢看到那个她,虽然她从来都不是为他而起舞,但那又有何妨。

曲贵知音,舞亦然!

绿天芭蕉的眼睛在那宣纸扇上傲然掠过,眼睛里除了恨,还是恨。

她恨杏娘远去的背影是那般自负、那般自如、那般自由,就像那天空飘落的雪花一样高洁秀逸,超然物外,不为凡尘所扰,不为凡念所累。

她恨那两个男人的眼睛里全然没有她的存在,就连那个身陷桎梏的孔笑苍也是眼高于顶,宁可看头顶那些没有生命的白燕,也不肯多看她一眼。

她也恨自己,方才不够大胆,没有选择那把宣纸扇,只选了同样没人敢选的绫绢扇。但她相信,如果早些见到杏娘,她的选择也会和杏娘一样,且毫不犹豫。

“司马公,你准备的这宣纸扇总算有人用了。”绿天芭蕉带着几分嫉妒的口吻道。

司马丹道:“宣纸扇轻巧,宜舞易舞,但这风雪天,却是不宜也不易的。易破损不说,稍不留神,这扇子就可能被这风雪给卷跑了。娘子选这扇子,实在太冒险了。”司马丹不无忧虑地望着杏娘远去的背影,那眼神说不清是在为杏娘忧心,还是在为那宣纸扇忧心。

“司马公多虑啦。人家九爷都不担心,你呀就放宽心吧。

”绿天芭蕉笑道。

吴希夷含糊一笑,转头问道:“对了,那这孔大侠怎么办,总不至于仍留他在台上吧?这不碍手碍脚嘛。”

“端严、端正,去把孔大侠放下来。”司马丹一声令下,身后两名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汉挺身上前,躬身道“喏”后,跨步登台,毫不迟疑。

孔笑苍冷眼瞧着二人向自己走来,目光依旧愤怒而不友好,但这次他并未再野蛮驱赶二人。当然,他也没有放松一头猛兽应有的警惕。

端严和端正二人径直走到孔笑苍身前,面无表情,一言不发,驯服而冷漠的眼神里既没有对一位英雄好汉应有的敬意,也没有对一位美妇人应有之怜惜。

只见二人在孔笑苍膝前左右一通捯饬,也不知用了什么戏法幻术,不用钥匙,不用刀斧,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徒手将那根铁索一截为三了,而就在孔笑苍瞠目结舌地对此表示不可思议之时,二人又将其中两截断索串连了起来。

孔笑苍之前细细检查过那条锁链的每一个索环,每个索环大小统一,光面平整,且环环相扣,混若天成,中间并无任何断口可以将之分离,一旦分离,也无任何口子可将其串连到一起。

可就在他眨眼前的一刹那,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端严和端正二人将两个索环侧面十字交叠,轻轻一叩,就串到了一起。整个过程一蹴而就,简单而利落。

一条锁链就这样变成了一副脚镣。

孔笑苍难以置信地瞪着脚下那副新组装成的铁锁锒铛,也瞪着那两个看着笨手笨脚的两个粗汉子。看着他们发达的四肢,看着他们呆滞的目光,孔笑苍实在无法想象他二人能有着怎样过人的头脑。

“该死的墨家!”孔笑苍在心底悻悻地骂道。尽管在他已逝的人生之中,他从不愿承认墨家子弟有何高明之处,但今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才智败给了对方一条锁链。

也不知是不是墨家工匠故意为之,还是这司马丹过于鄙吝,这条新改装成的脚镣中间的镣链十分短窄,以致孔笑苍一个大老爷们,想要挪步,也只能学着大家闺

秀一样踩着小碎步一寸一寸地往前蜗行,尽管这样的小步子对一个他大男人来说,十分别扭,但于他这一身打扮来说,倒并不十分违和。

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让人提心吊胆的白燕轮环阵了,孔笑苍也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吐完腹中之郁气,他又跟自己这副新脚镣闹了一阵子别扭,骂骂咧咧地咆哮了一通,还往司马丹跟前啐了一口浓痰,直将满腹的恶气倾吐干净,他才让众人稍得了片刻安宁。

短暂的安宁之后,这个不安分的人又再次闹出了新的动静。

由于脚镣羁足,孔笑苍无法正常行走,于是他就改成并脚跳,一边纵跳,一边还在口中安慰自己:“君子,可以屈则屈,可以伸则伸。受屈而不毁其节,志达而不犯于义。”

听着一串聒噪而急促的金属撞击声和一串高亢而自豪的圣人语录向自己过来,正在独自饮酒的吴希夷眉头一皱,然后立时警觉地猛地灌了自己一大口酒。

转过身来,一个身形奇怪的庞然大物顶着一头蓬松凌乱的毛发,已站在自己身后,正伸着一只手向自己讨酒喝。

吴希夷看了看他那馋涎欲滴的表情,又看了看那双满是茧子的手,又好气又好笑,将手中的酒递了过去。孔笑苍也不客气,仰头痛饮,连着那颗“雪上红花”一并吞进了肚子里。

司马丹大袖一拂,满脸厌恶地瞧着二人喝酒的模样,十分不雅相,也十分不卫生,你喝着我的美酒,我喝着你的口水,酒水口水一起下肚,谁也不嫌谁的口水脏,谁也不嫌谁的口水臭。

正觉恶心之时,他瞥见绿天芭蕉朝他使了个眼色,目指吴希夷身边的佩刀,司马丹是个聪明人,顿时领会其意,轻咳一声道:“九爷,我们这看客的规矩,是不准带刀入场的。”

“那怎么办?娘子交给我,要我好生保管的啊。总不能叫我现在把刀弃之不顾吧?”

“若你信得过在下,可以暂时交由我来给你保管。若你信不过在下,那只好请九爷您——暂时离场。”

“信得过,信得过,这位孔大侠的刀不也给你

保管了嘛,他都放心,我有何不放心的。给!”

“嘿!司马丹——”孔笑苍喷着一口浑浊的酒气直呼道,“这刀贵得很,你可要小心看管,要是丢了,你倾家荡产都赔不起!”说罢,孔笑苍带着几分醉意、几分傲慢、几分威胁的意味哈哈大笑了起来,有意无意地往司马丹的胸口又“补了一刀”。

司马丹打心眼里讨厌这个长相粗俗、满嘴粗话的草莽之徒,从头至尾他都不愿多看对方一眼,更不屑与之多言。只是此刻,这带有羞辱性的笑声实在太过猖狂,他忍不住在心底大骂道:“直娘贼!看你还能笑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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