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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初次相遇是在姑苏城的三十六鸳鸯楼,没错,她是一名青楼女子。可她的身上一点儿都没有那些倚门卖笑女子那股子妖媚风骚的劲儿,她的眼睛很清澈也很明亮,她笑起来很好看很温柔。我看得出来,她是个单纯的人,那种单纯是发自内心的,不是逢场作戏演出来的,也不是故作纯情做出来的。
所以我决定,在离开姑苏之前,为她赎身。
我把我的意思告诉了她,她当时感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就像一个离家出走了很久的孩子一样,忽然找到了自己的家,那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那天晚上,她缩在我怀里,哭啊哭啊,那眼眶里的泪珠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她跟我说,从来都没有人劝她从良,也从来没有人肯为她赎身。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可没想到就在我为她赎身的那天,突然跳出来一个人,他说他是盼盼的老相好,他说他也要为盼盼赎身,他说他叫柳云辞。那老鸨儿一听,当即就变了卦,不仅坐地起价,还说什么“窈窕淑女何难得,一半真心一半金,三心二意不到头,囊中羞涩莫强求。”
当时我听到这话,真的是气极了,昏头昏脑地就答应了对方当场竞价的提议。
不管身边人怎么劝我怎么拦我,我都不听,因为我不能让盼盼落入那个混蛋的手里。他根本不喜欢盼盼,也不懂盼盼,他只是想在他那一群狐朋狗友面前耍一耍他柳三爷的威风而已,他只是不想我在他的地盘上抢了他的风头而已。
也是,那是他的地盘,有姑苏五门给他做后盾给他撑腰,他自然要风得风,百金、千金、万金,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尤其是那吴门,据说富可敌国。
所以,我输了。
可我不是输给了他柳云辞,也不是输给了他吴九爷,我只是输给了他们的诡计而已。
司马丹已非年轻少壮,早已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但当他在回述那段往事时,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里还依然燃烧着一团炽热的烈火,甚至,最后那股子写在两撇胡
子里的不甘心与不服输都还有些许未泯的孩子气。
不过,他并不是一个孩子,更不是一个任性到可以不顾一切的孩子。这一点,杏娘心里清楚,司马丹心里更加清楚。
为了自己的心头好,豪掷千金,也在所不惜,但是一旦超过千金,他便分文不予。这才是现实的司马丹!
因为世间万物都是有价的,人也好,物也好,一旦超过其本身的价值,就不应该入手。这是他行商的准则。久而久之的,这一准则也成为了他为人处世的一种习惯。
在为木盼盼赎身这个事情上,他就是这样认真计算过的。
千金买笑,固然贵得离谱,但是比起这样一次次的往里面送钱,还是前者更为划算。
他算过,他每见一次美人,打点这些老鸨龟奴等一应闲杂人等,就要花费数金,更别说打赏给盼盼的缠头了,再加上那些五花八门的“买花钱”名目,这零零总总加起来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几番下来,便能将人的老底榨得一干二净。
这风月窟真是名不虚传的销金窟。
虽然司马丹在钱财上并未有过捉襟见肘的时候,但要他每次若无其事地笑着把囊中的真金白银送给别人,他还是觉得心里哪里很不舒服,而且,老鸨当众讥讽他“囊中羞涩”,这口气,他实在咽不下。
所以在一通精密的盘算与审量之后,他觉得还不如把美人直接抱回家,朝夕相对百日,便可抵得上那笔赎金了。
而且自己一人独自欣赏,既省去了与别人争风吃醋的麻烦,也不必忍受别人那些闲言碎语的聒扰。如此“物”超所值,自然值得入手。
“可这位美人最后还不是随您一起走了?”杏娘问道。
“没错,这柳云辞仗着他财力雄厚,又有姑苏五家为他撑腰,以千金之高价赢了我,可最后交付赎身款的时候,他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又把盼盼的赎身权转让给了我,还把他手里这柄扇子作为贺礼送给了我。”
“那不是很好么,成全了你和夫人的一段良缘。”
杏娘静静地听着,并不觉
得有什么大的问题。
唯一可疑之处,就是柳云辞为何会突然反悔?这个柳三爷是出了名的爱出风头,为了女人更是不遗余力,出尔反尔、食言反悔这种大失颜面的事儿,他从来不会去做,也不屑去做。
难道他真的是和司马丹故意作对?
“原本我也这么以为,不过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跟我抬杠,欺负我这个外乡人。原本我给盼盼赎身,不过百金,可他一来掺和,就把这赎金抬高到了千金!我与盼盼情投意合,这千金之数,倒也没什么。可他这把扇子,就是在故意恶心我。先砸钱把我比了下去,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然后掏空我的钱袋子,让我白白花了那么多冤枉钱;最后还假惺惺地送我一把假的扇子,哼——这分明是在耻笑我有眼无珠不识货。”
尽管在司马丹的认知当中,他所说的“货”一般是指狭义的有价商品,但他这句话说出口,不自觉地就泛化了这个概念,将某些曾经以货币形式交换而来的人也纳入了“货”的范畴。
司马丹在舌底恨恨地骂道,一边还愤恨地将那把扇子摔在了桌子上。
这是它第一次遭受这样粗暴的对待。
在主人厌恶的眼神之下,它沉默不言,或许在这个严寒的季节里,它的命运早已注定——生而炎铄,死而风凉,世间之炎凉,莫此为甚。
这样的下场,多少有些讽刺,但在这个冰凉的季节里,它甘于接受这个现实,毕竟它本就不属于这个时节。只是它不明白自己的出身有什么错,竟会让主人如此鄙视、如此厌弃。
“您与他无冤无仇,他何至于要这般捉弄你?”
“这种纨绔子弟,哪有什么真情,只会玩弄感情,作弄别人。他对盼盼根本就不是真心的,他跑出来搅局,除了想要羞辱我、恶心我,还有就是想要告诉所有人,他——柳云辞,对每个女人都是痴心一片的。”
看来他恼恨柳云辞不止是因为柳云辞害他多花了银钱,也不止是因为柳云辞送了一把假扇子给他,更关键的还是柳云辞以这种
不当的手段抢走了一个女人的心。
时隔多年,司马丹依旧觉得心里难平。
看这个醋海翻波的老男人,杏娘觉得他还有几分有趣的真意。
怨忿发泄完,司马丹转过脸来,微微收敛起自己的情绪,转而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不过,天道好还!这不,他自己也栽了!”
“他让他自己的兄弟抢了心上人!”司马丹小声说道。
尽管这是他自己的地盘,尽管他也很确定自己周围没有人,但在开口之前,他还是谨慎地环顾了四周。
听着他神秘的语气,看着他浑浊的眼白,杏娘不觉一惊!凭着直觉,她辨识出司马丹口中所说的那个兄弟就是祁穆飞,而那个所谓的“心上人”就是师潇羽。
对此风言风语,杏娘自然无法相信,也无法置若罔闻:“你从哪里听来的?”
司马丹眉飞色舞,嘴角两撇蓄养了多年的胡子微微上扬,隐晦的眸子里逐渐显露出他狡黠而敏锐的目光。
“不瞒您说,离开姑苏之前,我专门派人去打听了他那天后来为什么突然反悔。你猜是怎么回事?”司马丹未透露他的消息来源,但是杏娘看他的眼神却没有怀疑,“我派出去的人回来跟我说,那天晚上,他柳云辞是因为收到了一个消息才放弃争魁的。”
“什么消息?”
“他姑苏五友的一个兄弟要纳妾。”果然不出杏娘所料。
“你说,兄弟要纳妾,他为什么不高兴?为什么会那么失魂落魄?”司马丹有意顿了顿,然后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口气自答道,“那自然是他兄弟抢了他喜欢的女人啦。”
两年前的那个晚上,柳云辞听说师潇羽与人为妾的消息时,心里的震惊自不待言。
师潇羽怎么可以为人妾室?祁穆飞怎么可以纳她为妾?邓尉山下,师承徵跟自己说过的话,言犹在耳,为何如今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柳云辞百思不得其解,自然也没什么精力再去为一个妓女赎身花费心思,不过他依然为这个妓女花费了重金。
除了因为毁约
而自失百贯定金之外,他还在盼盼离开姑苏之前,为这个女人设酒饯行,席间更赠送了她一对价值千金的碧玉手镯作为贺礼,随镯附红笺一幅:
歌锁燕楼,燕锁柳心,柳锁羞月,楼心月空。
歌绕月扇,燕横钗底,柳殢怀风,扇底风休。
一朝东西,一夕南北,白首契阔,天涯咫尺。
绕腕跳脱,怀袖琴心。嫣然回盼,珍重为盼。
三尺红笺,两行红泪。杨柳岸,残月没,木盼盼怀抱琵琶,对着这位昔日的“老相好”作了一曲晏几道的《鹧鸪天》,淡酬雅意,浓醉长别。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曲终人散,无言有泪。
因着柳云辞这份缱绻的深情,木盼盼临死之前,还要求这对玉镯入棺陪葬。司马丹虽心生妒恨,但还是答应了她。
而柳云辞这边,虽然木盼盼的离去,也让他凝噎多时,牵肠多时,为伊消得人憔悴不说,还冷了无数香炉灰银烛泪。但随着千里烟波逐渐散去,他也逐渐回复到了往昔偎红倚翠、浅斟低唱的乱花狂絮之中。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百花丛中他为木盼盼深情厚意的千金一掷,长亭外他与木盼盼缠绵悱恻的疏狂一醉,竟意外收获了芳心无数,一向风流多情的他,还因此坐收了一个痴情官人的头衔。
当然柳云辞知道自己的这个头衔名不副实,因为他从来都不会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倾注感情——因为多情易老,痴情多病。而司马丹对此,却另有一番见地:那是他怯懦,输不起,怕自己付出了真心,最后却打了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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