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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密室逐渐冷却,寂寞的空气逐渐稀薄,司马丹呆呆地抚摸着手上的玉扳指,面如死灰的脸上挂着一抹凄迷的笑容,脑海中如潮水般涌现出往昔的一幕幕。

蓦地,他干渴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绝望的狂笑,狂笑过后,是一串半痴不颠的喃喃自语,可惜他说不出声来,只能用那一双绝望的眼睛来诉说:“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炙热的泪水涌出眼眶,漫过他那冰凉的脸颊,眼睛里的惶惑与绝望随之泛滥,蔓延至全身,慢慢的,逐渐枯竭的眼睛里剩下了没有尽头的空虚。

空气中还未散去的返魂香从密室的罅隙间钻了进来,慢慢地为他抚去了身体上的伤痛与疲惫,将那份明明轻若无物却依旧让人无法承受的空虚感变得更加真切而明晰。

他合上眼来,沉重的眼睑就像是已经死掉的贝壳一样紧闭着,不露一丝光彩,两颗眼珠子也失去了之前的灵活与精明。

他实在不愿意也实在没有办法直面自己当前的处境,逼仄的空间里,时间正在以倒计时的脚步向他走来,伤痕累累又满身污秽的他除了抓着那一封除首行之外其余皆是空白的书信,徒然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什么都做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轻了,像一片浮云一样飘了起来,还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曾经有个女人跟他说过,人死后会变成一片云,当时的他半信半疑。

“难道我已经死了?”司马丹一脸迷惑地问道,身体还在漫无目的地飘浮着。

忽然,他闻到了一股香气,“咦?那不是——春风花草香!”

司马丹又惊又喜,因为他已经预见到自己此行的终点,那是他与木盼盼相遇的地方,是那一段他至今都无法忘却的巫山旧梦的。

当年他在三十六鸳鸯楼不慎遗失了他的玉扳指,他忧急不已,因为出门前有个女人曾跟他说过:物在人在,物亡人亡,这一次他对这个女人的话深信不疑。

故而当司马丹发现自己遗失了这个玉扳指时,顿时心急如焚。

幸而,在这繁花似锦、人来人往的柳陌花衢之中,他遇到了她,她的脸上覆着一层朦胧而神秘的轻纱,只露出一弯月眉和两点星眸,柔婉沉静的眸光里淡淡的忧郁若隐若现,就和那一晚的月光一样惹人轻怜。

虽然他看不清她的俏脸,但她柔和的声音已经足以让人预见她的美貌。

她将他的玉扳指交还给了他,然后盈盈一笑,就转身离去了,他都没来得及一问芳名,也没来得及多看她一眼,她便消失在了灯火阑珊处。

他依稀记得,她身上有股蔷薇水的香味,眉梢有一颗黑痣,还有她手里握着一柄绢丝团扇,扇面上绣着一对比翼双飞的金丝白燕。

这是他对两人初遇仅有的一点记忆,也是他至今珍藏的一点记忆。

凭着这点记忆,他在姹紫嫣红的百花丛中努力寻找“她”的踪影。

上天不负有心人,在一次鱼龙夜舞之中,他再次看到了她的倩影,这一次,他没有迟疑,也没有慌乱,而是使出了章台坠鞭的伎俩问得了“她”的芳名,她叫木盼盼,是三十六鸳鸯楼的花魁。

那时的他十分确定他找到了“她”,因为她和记忆中的“她”完全一致,不仅是身上那股子香味,还有那颗美人痣,连她手中的那双飞燕也是一模一样。

而今,他再次回到了两人初次相遇的地方,火树银花,似星如雨,连空气中氤氲的花香都是那样让人心醉神迷,所有的一切都和记忆中的画面无有二致。

只是曾经的他因为丢失玉扳指而焦急万分以致无暇流连,而此刻的他因为那一场即将到来的相遇而激动不已以致他再次无心旁顾。

满天星雨如期而至,而美人却姗姗来迟,他搔首踟蹰,心乱如麻,手中的玉扳指不知被他摩挲了多少回,终于,在千百次翘首相望之后,美人终于来了。

在千树飞花之中,她向他缓缓走来,轻薄而柔软的面纱随着她灵动的笑声轻轻跃起,就像一位含蓄而俏皮的舞者轻轻地翻起舞袖一角,不经意间露出了半臂皓腕,却让人再无法对其他的舞姿多看一眼。

他以无限的深情凝望着她等待着她,而她却一笑而过,仿佛压根就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原本的不期而遇变成了擦肩而过,原本的一见钟情变成了他一个人的矫首空待,作为那场偶遇的经历者,他内心的失落与悲伤可想而知。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闻着空气中的花香越来越淡,失魂落魄的他才想到呼唤她的名字,“盼盼——”可是她恍若未闻,依旧一步不停地向前走去。

“不是她,不是她……是她,是她……”

忽然间,他发现她头上簪着的一支双鱼戏珠的碧玉簪子。

这个簪子,他曾在三十六鸳鸯楼中见过,他还见过那位簪戴者的庐山真面目,而“她”也见过他,“她”还亲眼目睹了他与柳云辞争夺花魁的始末。

彼时的她不过是“三十六鸳鸯楼”中一个普通的婢女,在柳云辞身边斟茶倒酒,纤纤如柳,默默无闻,论其姿色远不如木盼盼那般来得光彩夺目,甚至比那些寻常的角妓都要逊色。

可是为何他至今还能记起她的容颜?还能记起她那一抹轻轻的微笑?这种无言的自问似乎已经解释了他当初为之动心为之钟情的理由。

司马丹哭笑不得地紧紧抱起自己的两个膝盖,将脑袋深深地埋了进去,但他那副瘦弱的身板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滚烫的热泪从他那一双机关算尽的眼睛里奔涌而出。

泪水滴在玉扳指上的时候,他再次闻到了玉扳指上蔷薇水的芬芳,那是“她”的香味,恰如初次见面时那般美好,那般清甜。

还好,柳云辞在他面前唤过她的芳名,也多亏自己记性不错,他还记得“她”的名字——霍小鱼。

手捧着彼时的芳香,抚摸着那一枚带有瑕疵的玉扳指,司马丹第一次于黑暗之中醉入了梦乡,惟愿此生此梦不复醒!

此刻的他尚不知吴希夷已经破解了“玄燕据巢”的迷局,也不知道迷局破解之后新的迷阵即将启动,而重新启动后的迷阵控制权已经回到他的掌握之中。

他只是凭着他对那封书信的残存记忆,

就毫不犹豫地认定了,那十八家奴死后他这座曾经无比坚固的司马家宅也将随之覆灭。

所以适才,在吴希夷以浊酒排空之时,他趁孔笑苍不备,偷偷地摸索到了林管家的身边,从那满是鲜血的五指之中找到了他的玉扳指,然后带着满是恐惧与绝望的泪水从杏娘身边蹑步而过,躲进了燕子楼的密室里。

这枚玉扳指对他来说,实在太过珍贵,所以,就算到死,他也要带着它,和它一起埋葬在这座自己花重金打造的坟墓里。尽管在他那残存的记忆里,他还分明记得十八家奴死后的半个时辰内,他还有逃生的机会,但他已经不准备逃跑了,他决定与这座司马宅共存亡。

密室虽小,但于他,却有足够的安全感。玉扳指虽不完美,但于他,却是最美好的遗憾。

子丑相交。归去来客栈。雪霁风休。

酒桌旁,孔笑苍正一寸一寸地擦拭着他的血饮魔刀,这是方才吴希夷离开司马家之前取回的。

孔笑苍不知道吴希夷是怎么找回的,只知道宝刀拿回来的时候浑身沾满了浑浊的酒气!因着这股子难闻的气味,他现在才这般一遍一遍的重复着擦拭的动作。

灯烛下,刀刃如雪,锋芒吐寒。

尽管孔笑苍明白,吴希夷多半是替杏娘取回吴月双刀时顺便捎回自己的宝刀的,但是当他接过宝刀之时依旧给予了感激的目光。当然,这份人情,他只会赊在心里,不会挂在嘴边,等到合适的机会,再一笔勾销。

杏娘已经苏醒过来,一切如常,一切如旧,身上单薄的舞衣还没有来得及换下,吴希夷给她裹上了自己的雪氅,然后又命着掌柜的添了两个暖炉和一个手炉,杏娘手心暖暖的,心里也逐渐温暖起来。

看着杏娘的气色逐渐好转,吴希夷总算舒了口气,可心里终究无法彻底放松下来,那关切的眼神不只一次地望向杏娘,只是碍于孔笑苍在旁,一些关切的话语他未便轻易说出口。

“你现在可以说了吧,那个林管家是什么来头?”

孔笑苍嘿嘿一笑,雪刃之上映着一对贼亮的眸

子,眼眸之中露着一分狡黠。只见他眼皮一沉,两肩向后一挺,道:“现在想知道啦?”

“孔前辈,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他是何方神圣?”

回来的路上,孔笑苍那一根如获新生的舌头就一直没有停过,从他那有声有色的枝词蔓语间,杏娘已经大概知晓了燕子楼下的故事。

她对二人离奇的遭遇感到惊讶,对二人并肩作战之默契感到意外,但同时,她也对眼下的危急情势感到担忧,除了已知的那两个人——一个是存心不良的云臻子,一个是居心叵测的绿天芭蕉,眼下又多了一个未知来头的“林管家”,真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孔笑苍从不杀无名之辈。”孔笑苍横刀桌前,正色凛然道,“老九,这人的名字,我一说他和他师兄的绝技,你一定认识。”

吴希夷瞥了一眼孔笑苍,默然不语。

“他和他师兄的云雷锁也可谓天下一绝,一锁断筋,二锁断骨,三锁断命!当年金刀镖局马镖头、夔州夔二爷、南海樊天均、河东的康伯,可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却都被他俩锁死在了云雷锁下……”

说到这些名震一时的旧案,孔笑苍显得异常兴奋,毕竟今天是他杀死了对方,在他的战绩上又可以骄傲地添上浓重的一笔了!

“九灵居士云涯子?”

吴希夷的脸上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眼前不禁闪现出了一堆血肉模糊的尸骨的惨状,他想努力地回想起那副尸骸生前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他师兄是?”杏娘敏锐地问道。

“九霄居士云臻子。”孔笑苍以一种鄙夷的口吻答道,“说到这个人,我就来气,这个混蛋,我刚还在司马家见过他呢。你们知道吗,他居然问我,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姓孔?”

“原来是这样一句话。”杏娘眉心微拢,沉吟不语,脑海中回想起了司马丹在提到云臻子与孔笑苍这次见面时的模样。

“你们说,我这样的人怎么就不能姓孔?”尽管孔笑苍已经杀了人家师父泄恨,但他依旧对云臻子那一句充

满羞辱意味的问题感到忿忿不平。

吴希夷和杏娘相对而视,没有作声。

孔笑苍看着杏娘眉心一皱,觉着杏娘是初次听闻二人的名号,对二人底细不甚了然,故而他又兴致勃勃地为杏娘介绍了一番:

“这两个孽障原本是九华山白云观的两个逆徒,因为不守规矩,被师傅赶出了师门。头那几年,他两人还自立门户,叫什么凌云观。立了门户之后,二人广招徒弟,杀富济贫,除暴安良,干的都是大快人心的侠义之事,没想到现在竟沦落成这副狗德性!为了那张悬赏令,竟干出这等卑鄙无耻的事情来!”

在孔笑苍眼里,这两个人因为不守规矩而被逐出师门、而后自立门户却屡屡与师门作对、乃至后来二人以匡扶正义为名杀富济贫甚至滥杀无辜都不算什么,甚至或还可算得上光明磊落敢勇当先的英雄之举,但今日他们为了一张悬赏令而欲将自己置于死地,这让他感到失望,也让他愤恨不已。

吴希夷始终一言不发,一味地拿酒浇灌着自己的喉咙,不时地抬头望一眼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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