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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萍聚一朝散,千里浮云两乡隔。山水有味藏八珍,人间有情在七星。
“在外边混不下去了,就回来。”
掌柜的拿着鸡毛掸子和田二说了最后一句话,但身体始终向着酒柜,没有转身再看田二一眼,“但——最好别回来!我这七星楼池子小,养不起那么多王八。”
说完,他撂下鸡毛掸子,背负着双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张柜台。犹似被一股怨气支配着的双腿大步向外走去,不意转出柜脚时,脚尖磕到了那条碍脚的杌子,疼得他登时“哎哟”一声大叫了起来,一阵猝不及防的钻心之痛让他的五官顿时皱到了一起。
紧接着,他对着那个被某人的鞋子长年累月磨蹭得已经掉漆的柜脚大发了一通指桑骂槐的牢骚。发泄完毕,他一瘸一拐地踅出了门外,嘴里却犹自书空咄咄。
听着那一串从前听来十分刻薄而今听来却十分亲切的詈骂之声,田二含笑的眼睛里再次噙满了泪水,但他努力着没让泪水流出眼眶。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发觉,这个一向贪财吝啬的人竟也有视富贵如浮云的时候,这个说话总不留情面的人竟也有人之常情,这个一向为人讨厌为人鄙薄的人竟也有可爱可敬的一面。
这让他大为吃惊,也大为惭愧。这些年他在人背后说了人家不少坏话,可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对这个人竟还有些不舍、有些怀恋。
掌柜的忍着疼痛一步一斜地走到门外,没多久就遇上了师潇羽,正欲绕道而走,却被她给叫住了。
两个人彼此见礼之后,沿着一条竹径走了一段,期间,师潇羽问起祁穆飞是怎么套出他的话来的,掌柜的答曰“他没有套我的话,是我自己告诉他的。”
师潇羽一脸诧异,表示不信,掌柜的笑了笑,止步说道“祁爷,奇人也。昨天他站在我面前,就这么看着我,然后我这满肚子的话就自己往外吐了。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啊。”
师潇羽见他越说越玄,越说越奇,情知再问无益,遂冷冷一笑道:“确是不可思议啊!看来祁爷的医术已臻化
境,不需用药,就能给人治病了。也恭喜掌柜的,心病已除,日后就不必再寝食不安了。”说完,扭头而去。
掌柜的立在后头,俯身相送,脸上永远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回想昨日祁穆飞拿着那一枚“五味小仙”的铁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脸上也是这副笑容,殷勤而周到。
黄鸡催晓,白日催发。出发前,吴一勺为一行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早餐,其中便有那一道被田二称作“人间第一美味”的“味八珍”。品尝完味八珍,师潇羽向田二解释了味八珍之“五味小鲜”的品味要诀。
五味小鲜,五味小仙者也。
一者山味也,一日四时新,一时四方游,山家风味远,千里不同风;
二者水味也,淄渑何相异,三峡水何急,静水流深处,无味乃真味;
三者火候也,天地为熔炉,造化有神工,文武各擅场,人间烟火香。
四者刀功也,铅刀屠龙手,刃游肯綮中,风起雪惊飞,瞬息千万变。
五者调和也,甘酸苦辛咸,精妙入微纤,三昧五味禅,醍醐一勺仙。
田二深味其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懵懵然如坐云雾,恍恍然又似胧月出云,刚想细问一番,却被南星当面抢白了一场,这一打岔,这个话题就没再继续下去。
倒是师潇羽在落箸之时,兑现了之前的承诺——若这味八珍是真的,我师潇羽便收回之前“挂羊头卖狗肉”的话。
她借了掌柜的纸笔,书了两行字:
七星八珍,货真价实。
世间百味,惟此一绝。
末了,她以檀木令钤了一个“吴”字印——原本她打算落祁门印,但多事之秋,未免七星楼为之所累,所以她想了想还是改换了吴门印,况且,吴门大印,天下皆识,有此款识悬于厅堂之中,不可不谓蓬荜生辉。
掌柜的得之,大喜过望,顿时笑得合不拢嘴,急命人双手相托,奉于内室之中,待来日七星楼重装开业,再将此墨宝装裱张挂,一则添吉加喜,二则附庸风雅。
其实掌柜的也早有意
学那些格调高雅的酒楼一样,请人泼墨粉壁题字诗牌,怎奈他嫌那些穷酸书生没有名气,难登大雅之堂,又嫌那些名士夙儒润格太高,还吃相难看。
故此,那一面粉墙一直空着,日子久了,墙皮剥落,这里少一块,那里少一片,浑似一件打了补丁的破衣衫,灰头土脸,破衣烂衫,越看越破落,越看越穷酸。
每次掌柜的看到那面墙,心里都很不舒坦;而如今他不费一文,就得了这幅墨宝,自然欣喜不已。
要说这幅墨宝之中,师潇羽的那十六个字,他自然是欣赏不来的,但那个吴门九仙令印,他还是识货的。为此,他又让田二给一行人添了几道菜,聊表寸心。田二嘿嘿一笑,转身溜出了门外。
不多时,一道“落酥三味”摆上桌来。祁穆飞一声感慨,一声暗笑,师潇羽见他笑得有深意,登时脸色一改,直呼要撕毁了那幅字去,“落酥三味,华而不实,难吃难吃,惟此甚矣。”
田二愕然失语,拿着惶惑的眼神暗暗瞥了一眼南星,小声问道:“这不是你最爱吃的吗?”原来那日师潇羽巧言诓骗典璧,随口说了一句“这是我们南星阁主最喜欢的三道菜”,田二未辨真假,偶然闻得,却记在了心里。
刻下,南星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但心口却莫名地尝到一丝轻甜。
陪在一旁的竹茹觑着二人眉来眼去,似有话说,悄悄走开了些许,望着门外雪深云暗,她预感不祥地皱起了眉头。
尽管自后半夜起,雪就停了,风也止了,但她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一切都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能让人听到雪里梅开的声音,但是她仔细去闻,空气里却并没有梅花的香气,只有一股子血腥的气味。
她手里攥着一根青丝篾,凝神望外之时,其锋利的蔑丝边缘差点割伤了她的手掌。
“灵鹤庄主,他究竟是谁?”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了前日所遇的那位紫衣男子,紧握的手心也不由得松了稍许,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青丝篾,不意,一缕淡淡的愁丝掠进了她的眼波里
。
临歧分别,寡言少语的吴一勺没有再说什么,惟“珍重”二字,他重复说了两遍。而那一向口若悬河的田二,却反常地沉默下来,好像是得了祁穆飞的礼物之后,他的话就开始变少了,到最后,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目送师祁四人远去,师徒二人又在雪中伫立了好久,蓦然回首,不远处的七星镇已在二人的泪眼之中变得模糊不清。
田二一步一回头地跟在师父那不再回头的身影背后,看着那一串没有半分留恋也没有半分后悔的脚步艰难前行,在深雪之中渐行渐远,逐渐延伸成了一条孤独的曲线。曲线的一头连接着他的昨天,曲线的另一头则连接着他的明天,不,那是比昨天更远的过去。
呆了片晌,田二发足奔了过去,气喘吁吁地追上了吴一勺的脚步。接着,踽踽而行的曲线变成了两条并行的曲线,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不断延伸。
离七星镇越远,雪就越深,路也越发难走,但吴一勺的脚步没有丝毫影响,反而还越走越快,田二步子小,及膝的积雪还时常让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不得已,吴一勺只好放慢了脚步,走一段停一停,等田二走近了,又继续往前。
他们必须在正午之前赶到下一个镇上,那个镇的规模比七星镇大,设有马市,但只有上午开市,如果下午赶到的话就只能等到明日上午了。
二人一路趱行,一刻不敢停歇。
途次,吴一勺未免田二冻伤,把自己的围巾给了田二,又把自己的酒分给田二喝了少许。田二则将母亲给他准备的煮鸡蛋给了吴一勺一半,吴一勺推却不下,就着酒含糊地吃了几口。
如此赶路,二人终于在中午之前赶到了,但不幸的是,由于天降大雪,这一天的马市取消了。所以二人只能在这里住一晚,待明日一早再来。
晚上的时候,田二又将母亲给自己准备行李时顺便给吴一勺准备的一双布鞋塞给了吴一勺。
吴一勺什么话也没说,直望着窗外的天空长吁短叹,只恐晚来再降大雪。他心不在焉地将鞋子放到
了一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田二见他忧心忡忡,安劝了几句,还插科打诨地说了几个笑话,但吴一勺始终无法宽心,愁眉不展。最终田二熬不住,趴在桌上就睡着了。
吴一勺将他挪到床上,给他掖好被子后,才将那双鞋子拿出来,在灯下细细看了一番,厚厚的鞋底,绵密的针脚,无一不透露出这位妇人体贴而周密的心思,看着看着,他的眼眶不觉有些湿润。
其实,他很应该和那位妇人道一声别的。虽然这一次的归吴决定来得很仓促,但他还是有时间跟她道别的,而他之所以没有与她道别,中间的缘故,他也说不清。
或许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每次离别,都是不告而别。以前是,现在依然是。
夜半时分,有一伙不明来头的刺客窜入房中。田二惊醒时,那伙贼人的刀已经架在吴一勺的肩膀上。
田二吓得魂飞魄散,连吴一勺连声喊他“快逃”都未听见。
惊慌之中,饕餮盒不意坠地。贼人乍见此物,猛然一惊,凝视良久,一言不发,倏而,曳兵而去。走之前,撂下了一句话“今日算你走运,来日我定取你这狗头!”
待得那伙贼人走得老远,田二才缓过神来,但双腿绵软,尚无法站立。吴一勺扶着他坐到了床边,询问了那饕餮盒的来历。
田二将饕餮盒揣在怀中,如实地作出了回答。吴一勺听完,沉沉地叹了口气,良久,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了两道明亮而坚定的光芒,“这一次,我定不会再叫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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