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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说来听听,那黄头郎说的是什么法子。”

“回禀五爷,那黄头郎说,要对付万鳄阵,须取十坛上好的十八仙,除去封泥后,在酒坛外加披一层黄衣,悬于船身四周,那鳄鱼忌酒畏黄,自不敢靠近。然后再取硬黄纸手抄韩文公的《祭鳄鱼文》十卷,抄好之后,以火焚之,烧给鳄鱼。烧的时候,还要乐人奏《黄昙子》十遍。奏完之后,这鳄鱼便自会退去。”

“就这样?”

“就这样!”

“简直荒唐!”墨尘大声嗔道,惊得白华浑身一怵。

因看不着墨尘的表情,那白华也不知他主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战战兢兢地半晌不敢作声。

良晌,墨尘摩挲着指间的火齐珠戒指,半是自嘲地说道:“哎呀呀,我这是秀才跳井里去了,怎么糊里糊涂地找你一个瞎子来问路了。”

“五爷,我眼睛是不太好,可还不是瞎子。”

“先看清楚你主子在哪再说,冲着一株梅花作揖,还好意思说你不是瞎子。”

二人说话间,墨尘已悄无声息地移步至右边船舷畔,而白华未曾发觉,依旧对着那株墨梅拱手作揖,按说以他六成的“十里听音”断不会辨不出墨尘的方位。

但是墨门的规矩,矩子面前,任何弟子不得使用一切兵器,也不得使用一切功夫,否则,即视为藐视矩子,严重者可以犯上作乱之罪名将其驱逐出门。

是而,白华在墨尘面前未敢使用“十里听音”之技,而他那双连祁穆飞也无法挽救的眼睛因为早年在鸿渐堂时用眼过度而早已成了摆设。

“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

“常言道,主忧臣辱,今日属下成了瞎子,已是无用之身,既不能为主子排忧解难,还要拖累您和大家照顾,实在有负主子深恩,只能以死谢恩以尽属下之本分。”

“主辱臣才死呢,我现在还没受辱呢,你死什么死!跟着那臭书生,什么不好学,尽学这套没用的。”

“……”

“总之,我不管要我十坛十八仙祭那十万鳄鱼,没门。”墨尘忿忿不平地埋怨道,瞧着那不情愿

的样子倒似真有几分不舍。

“那可是我孝敬给九叔的。不成!不成!”墨尘连连摆手,否决了白华的提议。

“哼,你的孝心我心领了。”

不知何时,吴希夷已经站到了白华身后,身后跟着子非鱼和鱼非子。看两人犹似负罪者的表情,看样子是两人试图螳臂当车未果,只得一道跟了过来,但吴希夷走得急,两人一路小跑也总跟不上脚步。当下,两人面红耳赤,气喘吁吁,正欲开口禀报,墨尘即示意二人退了下去。

“九叔!”墨尘翻身坐起,大为亲热地喊道,脸上的酒窝迅速浮上脸颊。

他急匆匆地下得榻来,趿拉着鞋便迎了上来,殷勤地拉着吴希夷的大手,问候道:“您怎么不在房里歇着啊?”

吴希夷板着面孔,甩了甩袖子,开门见山地命令道:“速速靠岸,我要下船。”

“九叔,咱这么久没见了,怎么才见面,你就要走?”墨尘失望地松开了双手,欢喜若狂的眼睛里黯然悲生。

“你可不知道,这些天,我日思夜想的都是你啊,生怕那祁穆飞不给你好酒喝,亏待了你。所以我出门特意从百越春沽了十坛好酒来孝敬你,昨儿还让侯度又给你寻了十坛二十年的金波酒呢,你怎么着也得让我陪你喝几杯嘛。”墨尘咧嘴一笑,半是讨好又半是诉苦地拉了拉吴希夷的衣袖。

“我要下船!”但吴希夷对墨尘的热情不为所动,对墨尘的好酒也竟然无动于衷,面无表情的脸上还挂着一层浓霜。

听着吴希夷这冷冰冰的四个字,在场的其他人都不禁捏了一把汗,毕竟敢这样直言顶撞墨五爷的人,放眼江湖,十个手指都数得过来。

不过,墨尘倒是不在意,依旧掬着笑脸,热情款款地挽留道:“九叔,你现在可不能下船。你看见没,这漫天的乌鸦,满江的鳄鱼啊。我怎能在这个时候放你下船?小侄再没良心,也不能这个时候让你老人家走。”

“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吗,我要下船!”吴希夷的态度很坚决,面色也依旧严厉。墨尘微微一怔,脸上的笑脸随即凝固。

他望了一眼左

近不知所措的白华,转头小声道:“九叔,有话好好说,你这样,会吓到他们的。”

吴希夷扫了一眼周边之人,见他们一个个跼蹐不安不敢作声,方觉自己言语有些生硬,叫大家都有些无所适从。故而,他顺着墨尘之意,曲意坐了下来。

坐下后,白华再拜告退,旋踵间,吴希夷发话道:“你的孝心我心领了,眼下万鳄在前,你赶紧让白肠拿着十八仙去应敌,解燃眉之急要紧。”

“九叔,为了大局,忍痛割爱,此等高风亮节。小侄佩服!佩服!”墨尘的奉承话说得极是肉麻,叫吴希夷听着极不自在,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而墨尘呢则是咧开嘴一笑置之。

白华领命后,匆匆退去,子非鱼引他至转弯处后,复又转身回来,与鱼非子一道负墙而立。

不多时,秋水堂的几名墨者过来挂酒坛子,子非鱼和鱼非子捋起袖子也上前帮忙。封泥一开,那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引得吴希夷垂涎欲滴,却又不得不吞口唾沫暂时忍下。

斯时,天边的乌鸦已排空而至,乌啼哑哑,独有一种凄怆之调,让吴希夷听来大感烦闷悲凉。

待秋水堂的那几个人退去,墨尘方才转身过来,毕恭毕敬地侍立在吴希夷左近,不敢对面而坐。

“怎么,方才还说要和我一起喝酒,现在倒不肯与我坐一会了?”

“这……于礼不合啊!”

“论礼啊,你是主人,我是客,那你这做主人的站着,那我也不坐了。”

“别别别……九叔您是长辈,怎能站着呢?不成!不成!”见吴希夷不肯落座,墨尘只好勉为其难地说道:“好吧好吧,既然九叔不见怪,那我就陪您一起坐会。九叔,请!”

说罢,二人次第落座。

但,二人甫一坐定,就闻得船尾鼓声雷动,杀声震天。

顷刻间,神灵湖上,占据半壁江天的乌鸦便如雨点一般应声而下。

初时,雷声大,“雨点”小,但过不得多时,雷声转弱,而黑云之间的“雨点”却陡然转急,须臾之间,天空已是“暴雨”如注,密密麻麻的“雨脚”夹杂着一

阵阵凄厉而可怖的嘶鸣声前仆后继地堕入江心。

群鸦鼓噪,黑云若崩,眼看着那半边黑沉沉的天空塌了下来,吴希夷惊骇得竟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风鸦落水,对江心那虎视眈眈嗷嗷待哺的十万鳄鱼来说,无疑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

浓浓的血腥味强烈地刺激着它们的嗅觉,饥肠辘辘的它们一个个食欲大开,有囫囵吞咽的,有争相撕咬的,还有于他人口中夺食的,饥饿的眼睛里写满了它们体内某种疯狂的欲望,尖利的锐牙上深刻着它们与生俱来的某种天性。

转瞬之间,乱羽横飞,狂喉嚣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浊气。可怜这一湖秋水就这么成了这三十万青鸦的魂飞魄散之所,成了这十万鳄鱼的大快朵颐之地。

江上团鸦翼断魂飞,卷起阵阵血雨腥风;江心群鳄雀跃翻腾,掀起阵阵惊涛骇浪。这一个兴风,一个作浪,搅得天昏地暗,海沸山摇,墨尘与吴希夷纵然勉力运功稳坐船头,也少不得左摇右晃上下颠簸一番。

“九叔,你看眼前这个样子,你怎么下船啊,还是等一会风平浪静了再下去吧。”墨尘把着桌角费力地说道,唯恐自己一松手就似那鱼非子一个趔趄就摔了个屁股朝天。

“你要留我下来,可以。那你得实话告诉我,杏娘去哪儿了?”对面的吴希夷虽说力壮如牛,但伤后体乏,故也抓着桌子两角说话。

“她呀,自然是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杏娘身上还有毒,你怎么可以放她走呢!”

“九叔,不是我逼她走的,是她自己要走的。”

“哼——”吴希夷这重重的一“哼”既是对墨尘的话表示不信,也是对墨尘冷漠的态度表示愤懑。

“你为什么不拦住她?”

“她一不是我心上人,二不是我九婶,我拦她作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她若真是我的九婶,我就更不能拦她了。我能对着九叔你胡来,可不敢对婶婶无礼啊。”

“胡说什么呢,什么九婶不九婶的!”

“好,不说婶婶,不说婶婶,咱们继续说杏娘。”墨尘狡黠

一笑,继续道,“九叔,这是去是留,是人家的自由,我墨尘再有能耐,也不能去限制她的自由吧。再说,她要走,我能留得住吗?你能吗?”

吴希夷突然沉默的眼神作出了回答,不过,他并不能因此就相信墨尘那双无可奈何的眼睛。

“她去哪了?走之前可有说什么?”吴希夷问道。

舟身突然猛的一晃,墨尘的身子也随之剧烈一颤,摇晃之中,他只觉得自己内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方才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现在简直疼痛欲裂,他不得不缩手回来紧紧按住太阳穴以定心神。

幸而这么多年,他已被谷瑶的捣衣声练就了一套出神入定的本领,恁她千锤百捣,他也能岿然不动,心平气定。

想当初,墨谷两家击鞠比赛,约定:墨尘赢了,谷瑶就得从此不来烦他;谷瑶赢了,墨尘就得无条件接受谷瑶的骚扰。结果,谷瑶出奇制胜。

而这谷瑶的骚扰方式就是在暮冬之夜待新月生魄之时择八十一名细腰嫠妇于河岸边通宵达旦捣衣七日。

从日落到日出,寒砧之声,无有衰减,无有间断,夜不尽,声不歇。每捣七七四十九回,还要齐声诵诗一首:非是无人助,意欲自鸣砧。向月怜孤影,承风送回音。疑捣双丝练,似奏一弦琴。令君闻独杵,知妾有专心。

每年的腊月初八至十五,正是墨尘练习五炁朝元的紧要关头,而其中最难的就是要平息自己内心的那份欲望,如若无法克制,不仅会前功尽弃,还可能走火入魔。

而谷家那位对墨尘一往情深的掌门人不知从哪得知了其中之利害,便使用了这个法子不遗余力地干扰其修炼。她宁可他一辈子恨她,也不愿意他后悔一辈子。因为她深知她所痴恋的这个男人虽然十年磨剑,从无懈怠,但以其眼下的修为,尚无法克制自己内心那份冲动,强行修炼,恐适得其反。

为山九仞,非一日之功,她不想他功亏一篑。

砧杵声声捣月明,柔丝寸寸许木石。

不为聒耳乱君心,只为弦外洗君心。

而墨尘也并非全然不明白她的用心,只是他就是不愿

向这个女人说一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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