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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这样想的。”杏娘遥望着远处的宫亭湖,撒了一个谎。尽管最初的她确实“是这样想的”,但如今的她已不做此想。
“可是墨家那边始终不肯透露银钗这么多年来的去向,还说这些年的资料已经全部毁掉了。”杏娘懊丧地叹了口气,“所以啊,我现在也是一筹莫展,只能寄希望于祁七爷这边,帮我打开银钗,从银钗中的秘密找到一些线索。”
“这里面会有线索?”张仲熊目指银钗问道。
“应该有吧。”杏娘不甚肯定地答道,“不然,当年偷取这银钗的人把它直接毁了不就行了,为何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地送还给我?”
张仲熊微微颔首,“那你赶紧把这银钗收好。”说着,将银钗递还给了杏娘。
杏娘接过银钗,小心地收入怀中,“不过,这些江湖人素不喜与朝廷有关的人来往,恐怕终是徒劳无功。虽然我与祁夫人走得近,但于他们而言,我终究是一个外人,祁七爷已多次明确拒绝了我的请求,我怕这银钗里的秘密到底还是无法得见天日。”面露沮丧道。
“他们自然是靠不住的。”张仲熊断然道,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天然的对江湖人士的成见。
“姑苏五门,同气连枝,那柳三与崔洵当年结怨甚深,而你与崔洵又亲如父女,他们不借机报复已是万幸,怎么可能还会全心全意帮你?”张仲熊喘着粗气疾声道。
“你可小心,别中了他们什么奸计,江湖人最是狠毒狡诈。”说这话的时候,他将身子微微侧到杏娘耳边,放低声量道,“要我说,你身边那丫头中毒,也多半是他们的诡计,其目的就是想让你孤立无援,任他们摆布。”
“……”杏娘骇然失色,半晌无语。
见杏娘面露惊恐之色,似不知所可,张仲熊不禁心生悲怜,迟疑片晌,提议道“杏儿,要不你跟叔父走吧?江湖险恶,不适合你。”
杏娘一怔,抬起头来望向张仲熊。
“你现在一个人,我实在放心不下啊。”他紧紧地抓着杏娘的手,满心希望她可以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杏娘对张仲熊突然提出的这个主意感到意外,从张仲熊的眼神里,她也能感觉得到,他的这一提议是临时生出来的,在今天以前,甚至从他们这次相遇到这一刻之前,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打算。
不过,从他这一刻紧握的双手之中,杏娘也能感觉得出来,他那隐约写于脸上的担忧与期望,确是发自内心的,是一位叔父对一位侄女真挚的关怀与怜爱。只是这份关怀与怜爱之中,掺杂了其他更为复杂更为深沉的东西,所以让这份关怀与怜爱看起来有些单薄有些脆弱。
“叔父放心,我们张家儿女,是不会那么容易任人摆布的。”杏娘莞尔一笑,那依然娇弱却已不再稚嫩的双手委婉地向张仲熊作出了一个否定的回答。
“虽然眼下我还不知道是谁陷害我爹,也不确定那位祁爷是否肯帮我,但这一路以来,一直都有人在跟踪我,我猜一定是那个人指使的。”杏娘轻轻地将手从那双大手之中抽离出来,转而覆在了那双大手的手背之上,悄声道,“他们武功高强,行踪隐秘,凭我一人之力,很难抓住他们,但我有把握,借他人之手,让他们现形。”
看着杏娘明亮的眼睛里隐隐露出一丝兵不厌诈之狡黠,恍惚间,张仲熊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某人的影子,心头凛然一阵错愕,一时之间,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喜还是忧。
“嗯,此计不错。只要他们现形,你顺藤摸瓜,就能找到害你爹的人了。”张仲熊点了点头,目光向着远处的马车望了一眼,“不过,你还是要小心。”
说完,他视线一转,仿佛想到了什么。
“你不是说这支银钗与你爹的案子有关嘛?那我这就回去,设法找到你家的那些旧人,问问看,看是否有人知道当年这支银钗后来到了谁手里。”张仲熊道,“若是能问到,那你就不必走这步险棋了,也不用去求这个求那个了。”
“那怎么行!”杏娘当即反对道,“你现在病这么重,不能再奔波劳碌了。”
“你不必说了。”张仲熊将手一摆,神色俨然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我们张家的事,现在张家就剩你我了,我不能置身事外。”
他将“张家”二字说得很重也很响亮,杏娘见他说两个字的时候,眼睛里还迸射出了一道光,犹似这两个字让他那萎靡不振的躯体再次焕发出了昔年战场杀敌的勇气与精神,也让他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团雄心勃勃的火焰。
尽管这团火一晃而逝,但也让他脸上的气色瞬间活络了不少,让人看去,他不再像是一棵苍老而可怜的枯草,而是一棵苍劲而可敬的孤松。
杏娘讶异地望着他,小声地唤了一声“叔父——”,因为她感觉到张仲熊说这番话的时候不像是在跟她说话,而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就为你这一句‘叔父’,我也要跑这一趟。”张仲熊毅然道,两只长满茧子的大手握成了两个拳头。
尽管这两个拳头里再不能像旧时那样一握紧就发出令人闻之丧胆的骨节磔磔之声,但杏娘还是依稀从中听到了他此刻的决心与誓言。
杏娘定定地凝望着眼前这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除了岁月的痕迹以及这些年他久在人下因为过分卑抑而呈现出来的颓色,其实他的面容基本还和十多年前的样貌一样,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他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了,尤其那根脊柱,就好像被人拿住了痛脚,再也直不起来了,咳到厉害处,那弯曲的脊背像极了一张满弓。
默然良久,二人身后的树林间,晚风掠影,松涛鸣壑,零落在枝桠间的积雪被再次卷起,纷纷扬扬,随风飘散,把一股还未落定的寒意再次播散人间。
杏娘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暮云沉沉,今天注定又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
忽而,一片洁白的雪絮从她眼前掠过,她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不意,两串清莹的泪珠趁机夺眶而出。
“叔父,这些年,你为家父忍辱受屈,侄女无以为报,还请叔父受侄女一拜。”杏娘旋身跪地,没等张仲熊反应过来,她的上半身已深深拜伏下去。
“别别别……快起来,快起来。”张仲熊见状,忙伸过手来,但杏娘心意坚定,不肯起身,而他自己身子沉重,一时起不来身,所以,他只好随她意思,姑且受她一拜。
当此时刻,两人心里都明白,分别在即,再见无期。所以两人心里都感伤不已,但未免彼此伤怀,两个人都竭力克制情绪,忍着泪水。可是当二人相对而视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悲伤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了。
张仲熊拉着杏娘的手,凝噎许久,才哽咽道“杏儿,往后你孤身一人,山高水险,千万要小心,好好保全自己,不要轻信任何人,就算——就算是与你最亲的人,你也不要随随便便就相信他。”
张仲熊此言“最亲的人”,其实是暗指崔洵夫妇。在他看来,崔氏夫妇明知自己与姑苏柳家恩怨甚深,却还让杏娘冒险前往姑苏,这根本不是为人父母所能做出来的事情。
不过,他在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对“最亲的人”的界定,似乎并没有排除自己。
可惜,杏娘此刻心中悲伤无已,未能体悟张仲熊此言深意。况她听到“最亲的人”四字时,脑海中最先浮现出来的惟吴希夷一人而已,而偏偏吴希夷此前又骗她良多,她既是恼恨,又是伤心,所以听得张仲熊此言,她想也不想就点了点头,“叔父,杏儿记下了。”
“叔父,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你一定要保重身子。”杏娘于满面泪花之间挤出来一丝烂漫的笑容,“我们来日再见。”
张仲熊略感欣慰地点了点头,但逐渐萎缩的目光里似乎对“来日再见”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来日若真的再见,怕也是阴阳相隔了。纵然不是阴阳相隔,也难再复今日之欢了。”张仲熊在心底默然自语道。
抬起头来,他又望了一眼停在远处一动不动的马车,“对了,你,你不是和姑苏五门的人在一起的吗,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人来?”
杏娘略一沉吟道“叔父放心,眼下他们遇到了一点麻烦,等麻烦处理完了,他们便会来找我的。”
张仲熊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环顾四周,见天色愈来愈暗,隐隐觉得不妥,“那你现在一个人在这?这可不安全啊。”
杏娘挽过张仲熊的臂弯,附耳低语道“叔父所见,我是一个人,但其实,我并不是一个人。”只见她一双妙目神秘地往树林深处瞟了一眼,于嘴角浮出一抹从容而淡定的笑容。
“哦——”张仲熊领会其意,会心一笑道,“那就好。”
看着眼前这位笑颊粲然的女子,张仲熊虽觉亲切,但心里总不似当年那般熟稔了,尤其她这张面孔,和他印象中的简直判若两人,适才若不是她先向他喊出“叔父”二字,他都不敢将嘴边那一句预备已久的“杏儿”说出口来。
临别之前,张仲熊又密密嘱咐了杏娘一番,并将手里的包袱塞到了杏娘手中,“这里有一包吃的,都是小时候爱吃的,你拿着,路上吃。”
“谢谢叔父。”杏娘接过包袱,道了声谢,然后她将他送上了马车。待张仲熊在马车中坐定,她又和车夫好言叮咛了几句,车夫扬着鞭子,爽快地答道“好说,好说。”然后,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了。
车后,雪尘四散飞扬,很快便将马车的身影给吞没了,留下两条平行的车辙随着杏娘的视线从白天延伸到了黑夜。
一年的最后一个白天,就在这一片苍茫而萧索的暮色之中结束了,没有落日,没有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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