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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人蒙迈步,试图从塔木兹身边走过。但这衰老的人将木杖打来。亡人蒙挥出斧子,一道弧光闪过,两人各自退开半步。
塔木兹摇了摇头,双眼埋在长眉之下,亡人蒙觉得这老头随时自己会死。
亡人蒙道:“阁下何必如此拖延。那两个孩子身在何处,对我而言再清楚不过。他们身上的冥火都来自我身上,我要追查,不过一个念头的事。”
一阵风从山间吹过,塔木兹深深呼吸,感觉空气前所未有的清新。
他在海岛中待了一辈子,见到海岛由荒地走向辉煌:奇迹般的亭台楼阁拔地而起,高及百丈,木牛流马以真气催动,巨鹰载人飞翔,仙家御剑而行,天门连脉,驱使风水,瞬息之间可达百里之外。灵阳仙造出镜子,对镜说话,万里方圆内皆如面见一般。
但辉煌终有尽头,在数十年间,战乱、瘟疫、仙灵、混乱吞噬了一切。海岛变得满目疮痍,血流成河。面临浩劫,塔木兹明白这海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他守护,但他却做不到,他因对飞灵真人发过誓,只能明哲保身,隐居不出,等待传承之人。他比谁都热爱同族,却不得不忍耐他们的痛苦,见证他们的死亡。他心中之痛,实非常人所能想象。
数百年后,新月舞者们找到古老的记载,歌颂塔木兹的功绩,无论真实与否都归功于他。塔木兹却更加羞愧,愈发无奈。他非但无功,反而是最懦弱的背叛者。塔木兹的时间朝前进,他不再是过往那个愣头青,热脑袋的勇士,而被称为大师、先知。塔木兹确有丰富知识,那全是海岛通过漫长的岁月教给他的。在他内心深处,他一直不明白自己该是怎样的人。
塔木兹的时间又绕了个圈,其实或许和原来一样,他仍然英勇,仍然蛮横,仍然热血,仍然享受战斗的快乐。他已忍了太久,憋屈了太久,隐居了太久,才成了人们口中的长老,好似海洋的守护神一般。这岂不是天大的荒谬?塔木兹是罪人!
他根本不是什么守护神、老学究,他是勇猛的战士,嗜血的猎手。他依旧渴望如曾经那样,用利爪与尖牙去战斗,哪怕到生命的尽头也一样,他曾经因誓言而无法做到,现在该当以死赎罪。
那或许是他此生最后的乐趣。
亡人蒙又道:“那两个孩子,是我们盗火徒的希望,是可以被尊为神而供奉的。我瞧得出来,纵然能我不杀你,你很快自己就会死,我也必定会得偿所愿”
塔木兹哈哈大笑,洪亮的声音如山崩地裂,在林地间引发共鸣,飞鸟逃离树木,野兽钻出巢穴,鱼儿沉入水底,云雾也似因此散开。
亡人蒙脸上变色,他不再开口,他明白眼前的老头仍然危险,仍能致人死地。他生平从未遇上过这样的强敌。
塔木兹抛了拐杖,白色毛发如疯长的野草,覆盖了身躯。他又长高了一倍,成了一只巨兽般的、直立行走的白犬。他露出尖牙,张开利爪,用西海语对亡人蒙道:“你会死在这儿,杂碎!”
他不再是学者,他是狂暴的战士。
亡人蒙横过战斧,向外挡出,塔木兹巨掌抓下,金属鸣响,火星四溅,亡人蒙摔了出去,撞入小山,那小山顿时粉碎。
塔木兹仰天怒吼,散发月光,白昼瞬间成了黑夜。他身躯黯淡,与月光融为一体,再难见到,随后他朝亡人蒙狂奔过去。
但月亮令他声息全无,他成了夜间最可怖的捕猎者。
亡人蒙冲破碎石,没见到塔木兹,忽然胸口巨震,被塔木兹一爪击中。他大叫一声,只觉利刃刺入躯体,连他这坚固绝伦的铠甲都被透过。他鼓足劲,斧子劈向塔木兹头顶。塔木兹伸出另一手掌,捏住亡人蒙手臂。两人以巨力僵持,亡人蒙一脚踢中塔木兹下巴,塔木兹退后几步,却硬生生撕扯掉亡人蒙身上甲胄。
亡人蒙血液淋漓,塔木兹却又消失了。亡人蒙大感紧张,却咧嘴大笑,吼道:“该死的是你,老狗!”
塔木兹从背后现身,咬向亡人蒙,他牙齿间沾满剧毒与病菌,虽不及乱毒症般无药可救,却足以毒死巨龙、鲸鱼与大章鱼。亡人蒙反应神速,往前一躲,塔木兹撕下一片肉来,毒素无疑已注入血液中,他盯着亡人蒙看,知道毒素对这活尸无效。
亡人蒙体内燃起白火,填补伤口,他朝塔木兹做了个“放马过来”的手势。
塔木兹再度遁入月光,这一次,他借月光做了个幻影。那幻影从亡人蒙身侧扑出,他本人则绕到身后,咬向亡人蒙头颅。
亡人蒙战斧斩落,轰隆巨响,地面破开个大洞,贯穿山体,两人同时跌落下去,落入一个洞窟。他喊道:“老狗!现在怎么样?”
洞内一片漆黑,月光已照不到这儿。塔木兹那无可察觉的隐形术已被破解。他跳向亡人蒙,双爪压下,亡人蒙身子旋转,战斧上的白火化作漩涡,两人同时发力,同时大叫,同时中招,山体被平平削去,塔木兹腹部挨了一招,亡人蒙的左臂被塔木兹撕裂开了。
塔木兹将那胳膊捏的粉碎,他召唤来一群蜜蜂,用蜂蜜填补伤口,本来开肠破肚的伤,一转眼就好了。
亡人蒙耸了耸肩,冥火生出奇效,血肉长出,补上了断臂。他笑道:“我可以持续整整数天,老狗,你还能蹦跶多久?”
塔木兹说:“拧掉你的脑袋,也就一时三刻的事。”
亡人蒙体内白火化作灰雾,瞬间笼罩了整座峰顶,他道:“你也休想隐形了。”
塔木兹继续冲锋,这一回他不蛮干,用上了精妙的棕熊拳,他力气极大,如果被他命中,连数万斤的巨石都能一爪撕碎,可他却知道必须以巧取胜。他看似当空盖落,可却突然虚晃一枪,打向亡人蒙左边。
亡人蒙竖起斧头,挡错了方向,塔木兹大笑一声,动作行云流水,瞬间刺中亡人蒙数下。亡人蒙体格坚韧,塔木兹未能将他斩成碎末,可爪中生命的法力已注入亡人蒙伤口。
亡人蒙立刻挥斧子反击,动作快如雷霆,力量也与塔木兹相当,但塔木兹千年来思索而得的武艺却远远胜过强敌。他匪夷所思的一跃,双足的爪子刺破亡人蒙咽喉。亡人蒙惨叫,挥拳反击,塔木兹双手交错,使出独创的麋鹿拳,指尖如鹿角,架住敌人拳头,猛然往外一推,砰砰声中,亡人蒙胸骨碎开,连连退后。
塔木兹想要追击,可心脏狂跳,呼吸艰难。他知道不妙,动作一时停顿。亡人蒙打了个滚,又一跃而起。他冷声道:“像你这样的,月舞者中还有多少?”
塔木兹并不答话,他时间不多,右手指向亡人蒙,大喊咒语,弹指间,亡人蒙身子的伤口里咔嚓咔嚓,无数尖锐的荆棘急速涌出,亡人蒙喉咙闷哼,急忙用冥火压抑这生命的诅咒。但盛开的花不断催生种子,又极快的生长。一会儿工夫,亡人蒙被花海淹没,所在半径十丈内,各式各样的丛林之花急速绽放,成了茂盛的、鲜艳的、扭动的、可怖的园林。
塔木兹想:“这生命生命花园的仙法,总能将他粉碎了。”
这时,亡人蒙爆发出震怒的吼声,塔木兹身上每一个部位都在剧痛。他有些惊惶,四下张看,却发现亡人蒙散发的灰雾中,正下着蒙蒙细雨。
但那雨滴是白色的火焰,与水混合而成。
亡人蒙周围的花全数枯萎,塔木兹皮肤迅速膨胀、溃烂、流血、化脓,山的土地以可怖的速度腐化着。
塔木兹再无力催动咒语,他坐倒在地,脑中迷茫,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知道自己已经败了,如果他还年轻,还有体力,仍能与亡人蒙一战,设法解开亡人蒙这妖法,可眼下已经太迟。
亡人蒙痛苦的站起,从荆棘丛中穿过,血肉被一片片钩下,又一片片长出。
他笑容中满是无奈,他道:“我无数次帮助凡人,又一次次被误解为拐骗犯、杀人犯、纵火犯、肢解狂,我被吊死,被淹死,被千刀万剐,被钉死在木架上,每一次我装死逃生,我就更习惯痛楚,习惯死亡。冥之火不让我死,我的信念不让我死,我的希望不让我死。”
塔木兹看着手臂,密密麻麻的肿瘤升起、胀大,令他剧痛,令他衰弱,催促死期更快的到来。
亡人蒙又道:“我的灰雾不仅仅遮蔽月光,冥火能转化为微小之物,在灰雾之间来回穿梭,穿透血肉,扭曲血脉,令人体变异,犹如坏形尸一般。你无法察觉,一旦防护不周,你就会死。你在我体内种下荆棘,我也让你自取灭亡。”
塔木兹颤抖,他几乎在瞬间变得皮包骨头。他体内有无数药物,甚至能撑过乱毒症而不死,这冥火的异变,若在一百年前,塔木兹定然能硬撑过去,设法治愈,但现在他却无计可施了。
塔木兹败给了岁月,他已无法守护曾经给予他一切的海岛,他有罪孽,死亡也无法洗清,因为他的死毫无意义。亡人蒙与他的死亡教会,即将用这畸形的邪法,令腐朽破败吞噬海岛,建立他那活尸国度。
这可畏又可悲的人,这向往生命,却带来死亡的人,你为何无法看清未来?你想借此成为活人,即使成功,也将是最丑恶、最可恨的败类。
你想收获人性,却早已没了人性。
飞灵真人常道:“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魔赐了智慧,人得了疯狂。”
不,或许人本就是恶的。亡人蒙正接近人的本质,拥有充满杂质的心。而塔木兹却至死保留着野兽般的单纯,他才是真正的信徒。
塔木兹忍住疼痛,端正的坐好,亡人蒙虽稳操胜券,可仍畏惧这老者,不由自主的停步不前。塔木兹朝亡人蒙摆了摆手,亡人蒙突然察觉自己额头上被烙印了新的印记。
那印记毫无形状可言,不断变动。
从未有人知道,塔木兹曾在无人海边境住过很久,守护沉睡的孔璇,在那儿,外界的仙灵诱惑他,想要骗取塔木兹的灵魂,塔木兹与仙灵周旋,一直拖延至今。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他终于将灵魂献给了仙灵。
死亡将不是塔木兹的解脱,因为他配不上安详的死。但仙灵会在死亡来临前夕,满足塔木兹的遗愿。
他对亡人蒙道:“亡人蒙,也许你胜了我,但你休想去追那两个孩子。你已被选中了。”
随后他咽了气。
亡人蒙莫名的心惊,丝毫感受不到胜利的喜悦,他冥火逐渐恢复,不想再留在山上,他想道:“该去找那两个少年。”
就在这时,混乱的潮汐淹没了塔木兹山。
亡人蒙瞪大眼睛,见到许多稀奇古怪、杂乱无章的生物,如幻影般倒映在海洋似的巨幕间。
那些生物注视着他,亡人蒙无法看透他们的表情,他们超乎想象,无可理解。
仙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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