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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水另有要事在身,遂与形骸、扶贺分别。扶贺对形骸说道:“真辛苦你啦,这几天当真长得要命。”
形骸叹道:“我也是无可奈何,谁让我与你结契了呢?”
扶贺啐道:“结契之后,白得我这么个漂亮女伴,你还满口抱怨,实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于是两人再度上路,依照沈水指点,行向那外道群山处。
约赶了十里路,形骸疑心越来越大,说道:“这罪兽门如此神秘,为何沈水公爵会知道他们的底细?”
扶贺道:“你别瞎猜疑,大人她胸中包罗万象,又掌控了许多刺探隐情的帮派,自然像无所不知了。”
形骸道:“此事极为反常。你想想,若敌人当真是行事狡诈之辈,早该把海梁派一把火烧了,一旦如此,证据全无,魂魄惊逃,咱们要查也无从查起。如今这情形,就像敌人故意留下来似的。”
扶贺瞪大双眼,道:“你什么意思?是有人故意引咱们去绝路?”
形骸道:“不错,魏风失踪,立即有那徐寇出现,指引你我。眼下这海梁派命案,又是沈大人替我们”
扶贺恼道:“我不许你再说大人半点不好!你没半点真凭实据,为何污人清白?”
形骸愕然道:“世道险恶,若事事都要有凭有据,咱们连怎么死的都糊里糊涂。狂蜂军中,亲眼见过庇护院罪恶的又有多少?大伙儿还不是与之抗争,勇猛杀敌么?”
扶贺露出尖牙,道:“大人她一手抚养我、照顾我至今,待我又像父亲,又像母亲,等我长大后,又将统军大权交给了我,半点不求回报。你单凭几个模模糊糊、含含混混的疑点,便想定她的罪,让咱们反她?海梁派之所以没被烧了,是敌人被秽留吓跑,不敢返回。大人看出那凶手身份,到你这里,反而成了她的过错?”
形骸道:“你忘了沈铸么?他似被人迷住了魂,才带所有军官赴宴而送命。沈铸似是沈水公爵的徒子徒孙”
扶贺嚷道:“沈铸?沈铸自来好酒,常常一边吸血,一边喝得酩酊大醉,他醉酒犯浑,也不是不是头一次了。总而言之,若无铁证,单凭一面之词,我绝不会对大人有半点不敬之意。”
形骸心想:“扶贺将沈水视作神明,不容任何人污蔑,恰似当初我对梦儿。我还是莫与她争了,但愿那不过是我胡思乱想。”
扶贺见他闷声不响,歉然道:“行海,我不该这般凶你,你生我气了么?”
形骸摇头道:“本仙胸襟似海,怎会与小女子计较?”
扶贺笑道:“你还说不计较?这话捧了自己,又把我给瞧小了。”形骸笑了一声,两人复又和睦如初。
绕了小半天,终于到了那外道群山,山体大抵呈褐色,山间稀稀拉拉地长着树木,树上也是黄叶稀疏,不断飘落在地,众山峰高高低低,有些高的约三百丈,低的也在百丈左右。群山险峻,半空中浮着白雾,白雾中又似有一抹血红。
步入这山谷之后,扶贺回想沈水描述的路途方位,找到一条树林见的山道,顺着山道,翻过五个山头,隐约见到了那“红头峰”,此峰拔地而起,最为巍峨,南险北缓,大雾缭绕,确是群山之首。
他们站在另一座山峰上,细看红头峰景象。红头峰山脚下,隐约可见数个村庄,远近分布,村中有早起的鬼魂,已在劳作忙碌。
扶贺道:“大人说要咱们多看看,谋后而定,不如先潜入那村庄?”
形骸道:“好。”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一村子,避开鬼魂视线,以他们高明的身法,众鬼魂一无所知。
村中各家各户的院子里,皆竖着一座雕像,那雕像乃是一手持尖刀的邪神,正刺入一小人儿体内,那小人皱眉张嘴,浑身染血。这雕像做工粗糙,可也颇为传神。
形骸低声道:“好个流毒深远的邪教!这些山下村庄只怕受尽了罪兽派荼毒,身心皆已污秽不堪。”
便在这时,脚步声咔嚓咔嚓,有两个戴着大笠帽、穿短僧袍、踏黄草鞋的僧人,抬着一浑身是血的鬼魂快步跑来。那鬼魂脑袋朝天,神色呆滞,嘴里喃喃说着什么。那是山地蛮语,形骸也听不懂。
扶贺轻声道:“他在说‘谢谢’。”
形骸见他遍体鳞伤,像是曾被人刮下三层血肉,心下惊怒:“罪兽派非但折磨鬼魂,还令他们丧魂落魄,神志不清,口吐感激之词?这比杀了这些鬼魂更残酷数倍。”
众村民大声吆喝,互相招呼,聚在那两个僧人面前。僧人将受过酷刑的鬼魂交给村民,漠然说了几句话,众村民接连磕头,大声诵经。
扶贺又道:“他们在颂扬这些僧人的功德。”
形骸道:“他们不明白么?若歌颂得越起劲,落在他们身上的折磨便会越厉害。”世间宗教皆以福祉为诱饵,以神罚为后盾,以此蛊惑人心。古今众多教义,鼓吹惩罚折磨的,远比带来福音的更易于令教徒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一女鬼向那两个僧人提问,扶贺道:“她说:‘我女儿何时能回来?’”
僧人作答,扶贺又道:“‘等她流尽了罪恶的血,掌门自会送还她。’”
女鬼面露喜色,双手合十,脑袋如捣蒜般磕落。
形骸知道阴间的鬼魂也会流血,这血乃是以魂魄化成,又与魂魄相连,去而复返,失而复得,通常流血过多也不会死,又与活人的血全无相同之处,血族饮之,反而有害。山上的罪兽派果然诡异,竟连这亡魂之血也喝。
二僧逗留许久,收了众农民奉上的牛羊瓜果,反身上山。形骸、扶贺离了藏身处,远远跟在二僧之后。这二僧皆是血族,武功不强,丝毫不觉被人跟踪。
山上一间大寺庙,阴间惨白的阳光照亮了其中庙宇佛殿,庙墙是用红血为漆,屋檐是用黑血为漆,皆色深发亮,触目惊心。
形骸道:“你留在这儿,我一个人到里头探探虚实。”
扶贺道:“不可以,你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形骸寻思:“不错,万一扶贺在外头遇险,岂不糟糕?还不如跟在我身边。”又道:“那我背着你。”
扶贺脸一红,嘴一笑,跃上形骸后背,形骸感到她身躯柔软,心潮起伏,只想让她喝自己的血。
他施展梦魇玄功,身躯变得透明无形,飘过庙墙,跟着那二僧走入一间大殿。此殿雄伟高大,殿顶离地十余丈,又甚是灰暗,殿中百余尊大佛像皆笼罩在阴影中。众佛像的脑袋皆是蝠、狮、狼、虎、豹,或笑或哭,或喜或怒,掌中持利刃,利刃上染血。
在佛像前,又是另一幅残酷情景,亡者、生者被尖刺铁丝绑住,鲜血淋漓,一个个和尚光着膀子,大声诵经,念了几句,便刺被绑者一刀,放出血来,汇入桶中。有些和尚则咬上被绑者颈部,咕噜咕噜地饮血,被吸血之人神色喜悦,吸血的和尚倒是满脸痛苦。众受刑之人中,有几个模样幼小的鬼魂,亦受刀剑入体,大声呼叫,声音却似沉醉。
形骸怒火中烧,心道:“扶贺说庇护院罪大恶极,宛如地狱的恶鬼,这群和尚更是凶残得无可形容,心肠比妖界的魔怪更狠。”
这时,钟声敲响,“咣咣”地在大殿间回荡。一高壮的和尚举着一大木桶,走到大殿正中,众僧不约而同地停止刑罚,将各自收获的血倒入那大木桶,发出泊泊之声,汇聚为血池。随后,从那大殿最深处的蝠首佛像口中,飞下一脸色发青,双目通红的瘦高老僧。那老僧高呼:“康!康!司启娜!司启娜!”
殿上的僧侣身份似有高下,那些个张口吸血的,比用刀剑的地位更尊。吸血僧们走到那大木桶前,望着桶中血池,似在默颂经文。
扶贺传音说道:“那老僧似是掌门,他说:‘来吧,来吧,食罪之人。’似乎这桶中的血是这些受酷刑之人的罪孽。”
形骸道:“什么歪理邪说,当真狗屁不通!他们只想用酷刑害人,饱餐一顿罢了。”
扶贺不答,又听掌门老僧道:“亡神邪念,渗入鲜血中,血令欲昏,由此臣服于亡神。亡神所言,皆奉为至理,亡神所欲,皆奉为大道,反反复复,长此不休,终至疯狂,化为尸妖。吾等饮罪人之血,再以修为化解邪念,以此救世,普度众魂。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此言方道尽修佛真谛。”
众饮血僧齐声颂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手掌变幻得像是章鱼触臂,触臂伸入血水中,只一刹那,血池已被吸了个底朝天。形骸眉头紧皱,微觉恶心。
忽然间,众僧抱住脑袋,跪倒在地,身子摇晃,好似不倒翁。他们身躯变得红彤彤的,眼中则漆黑一片,表情或困惑,或沉醉,或痛苦,或微笑。在这狂乱中,形骸见他们体型剧变,成了一群兽首人身的怪物,毛发尽皆赤红。这场面极像是月舞者或仙灵变换形体,可却妖邪得多,可怖得多。
那掌门老僧猛然抬起头,已成了蝙蝠妖魔,他放声尖叫,指着两人藏身的梁上,嘴里唧唧喳喳,这一回连扶贺也听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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