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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肃然道:“你修道入了化境,自是好事,只是莫要浑说道语。如今这大塬朝千辛万苦地传到第二位天子,中土天灾不断,朝内反贼潜伏,海外强国寇视!试想若是于将军回汝州种菊花了,大塬朝有谁能守卫边疆,保住大塬天下?你既也算出来于大将军乃是国之基石,后世满门忠烈,如何还像少时一般,最爱拆人台脚,棒打鸳鸯?我看你是不把大塬朝的国基弄散,便不甚乐意。”
真人放声大笑,咧开了嘴,露出满口白牙,无奈道:“我就说,你浑身污浊之气,现下果听不进良言了。君不闻,物壮则老的道理?”
真人看了两眼韩修竹,淡淡道:
昨怜苍生苦,今嫌朱蟒长。
可曾望,衰草坟头露,瘦骨枷锁扛。
为只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又来编派老夫不是?所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韩修竹仰头冷哼一声,满不在乎地淡淡一笑,“为吾主,为天下苍生,为这大塬朝,便是作了嫁衣裳,真有那抄家灭族、尸埋乱岗的一日,老夫也无怨无悔,你也莫要再废话了。”
真人眨巴了几下大眼珠子,似被无奈地噎在那里几秒钟,最后遗憾地摇了摇头,叹了句:“太痴、太痴。”
还不及我们看清他的动作,他闪到了林毕延的身边,也不说话,只是嘻嘻笑着。
林毕延背着手,仰起大洋葱脑袋细细地看了他一阵,慢慢地眯着眼点了点头,“方才听师兄对在场诸位的一番劝言,便知师兄不但道法精进,参修佛理,好似还开了天眼,能知未来过去,果然这几十年修炼,师兄没有白费,愿闻师兄教诲。”
那真人却嘻嘻一笑,稽首道:“师弟一向看得比我还要通透,只情之一字,不堪回首,不想今日一见,师弟亦参透不少了,恭喜恭喜!”
林毕延也不多话,只是点了点头,笑得云淡风轻,指着兰生道:“这苦命的小鬼,今日被师兄救了,想来又有一番造化了。”
韩修竹却挑了挑眉,“老金头莫要小瞧这孩子,他可是幽冥教所创之逆天伦、食生魂的不死孽物,他的《无相真经》练至一半便走火入魔,一生以血肉为食。若真为他好,便应送他西去,了了这一身血腥恶孽,干干净净地早日托生一个好人家,方是正理。”
小忠对着韩修竹汪汪地大叫了几声,表示了极大的不赞同。“天生万物,以人为贵,又佛家云,善即是恶,恶即是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真人一片清明地笑了,“汝说其是孽物,贫道却看他很有慧根。”
他慢慢走向兰生,长长的白眉下,明亮的双目慈和地看了他一阵,稽首曼声道:“烦恼业障本空寂,一切因果皆梦幻,三界无可出,菩提无可求。人与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虚旷,绝思绝虑。2”
真人吐字圆润,不疾不徐,字字飘进我们的耳中,宛如亲授一般,可见内力雄厚。我不由暗暗称奇。真人说到第二句时,竟向我看来,白眉下那炯炯双眸,清亮若水,目光却超然脱俗,深不见底,只觉一种无法言喻的平静。他的声音拥有一股奇异而巨大的力量,仿佛他本就站在我对面细细道来,令在场诸人本已烦躁的心境慢慢化为一片超脱尘世的平和。
兰生如遭电击,浑身一颤,本已晦暗的目光奇迹般地焕发出生气来,慢慢地闪出一丝彻悟的光芒来。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呆呆道:“一山一水何处得,一言一默总由伊,全是全非难背触,冷暖从来只自知。3”
“根身器界,一切镜像,皆是镜花水月,迷著计较,徒增烦恼。4”金谷真人对他单手作揖礼,微笑道,“稚子已悟,可喜可贺!”
兰生双目忽然泪如雨下,躯体狂颤,对着金谷真人深深躬了一躬,合十肃然道:
红莲只向孽火生,菩提煅铸明镜心。
纵使槿花朝暮放,沉疴一梦醒难寻。
“妙哉,妙哉,”真人的目光一片嘉许,平和道:“既悟了,何妨归去兮?”
我并不太了解佛法禅机,只是预感我这苦命的二哥将再一次离我们而去,而且这一回是到一个可能我一辈子也无法触及的地方,不由心中一片惘然,万般艰难地喊着:“金谷真人,二哥,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小忠呜呜地蹭着兰生,像是在询问着同样的问题,兰生抖着双手抚摸了半天小忠,似对它说了几句话。
等再转身时,俊颜上淌满泪水,对我和于飞燕深深一躬,却绽开了一丝释然的微笑,“贫僧无颜,今日便与二位施主拜别了,望施主好自为之,善哉、善哉。”
我赶紧拿着连夜为他做的那双僧鞋塞进他宽大的僧衣,心中难受不已,流泪道:“二哥多保重,后会……”
那真人快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俗缘已毕,不可再留。”
只听得那真人声音洪亮,大喝一声去也,便夺过兰生的手腕,施起绝妙轻功,高高飞起。但见仙姿缥缈,悠然往雪白的远山飞去了。
在场诸人皆被金谷真人的飘逸轻功震慑得无以复加。兰生恍惚之间,袖袍中掉出一物,我慌忙去拾,原来是我方才给他的一双僧鞋,竟掉出一只来。我握着那只僧鞋,仓皇抬头,欲追他而去。
却见天空又飘起了鹅毛大雪,青山静默,远翠积雪,琼碧蜿蜒,琉璃世界里,雪雾缭绕,哪里还有人踪,广阔的天地间只余下真人清朗的笑声在雪空中久久回荡。
小忠并没有追去,只是仰起狗头,对着天空悲呜了很久很久。
五年后,世间出了一个戴着金面具的得道高僧,云游四方,传言少年时代曾在战乱中毁面,故取法号无颜。大师极精佛法,传说曾师从金谷真人,亦善道法,平生著有数本解注精妙的佛道论集流传于世,解惑人间,世所尊崇。
大业年间,太宗世祖皇帝御封无颜大师为皇家寺院清水寺的住持,后又升至佛门圣地法门寺的住持,后世的真宗、岱宗也数度邀请无颜大师进宫讲经,皆不可得。
真宗盛平年间出了一本著名的偏史论著《金陀遗编》,此书记载了元庆至盛平年间的奇闻逸事,包括了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皇宫秘辛,故而有人推测其作者为出逃或外放的宫人。有外放的宫人暗议无颜大师其身形与说话的声音甚像太祖晚年的贴身僧人侍卫兰生师父,晚年的无颜大师也曾笑对徒子徒孙说过,他于金陀道上拜金谷真人为师,故后世有人推测无颜大师乃是《金陀遗编》的真正编撰者。
有小沙弥侍候大师沐浴,偶见其容,赞叹其俊美绝伦,根据小沙弥的描述,有好事者竟推断大师与元昌年间风云一时的南嘉郡王极为相似,便有人推测无颜大师极有可能是当年谋逆的南嘉郡王,事败逃遁于秦岭金陀道,受金谷真人的点化,幡然醒悟,立地成佛。
注】
1韩修竹,字茂芳。
2禅语:我们的烦恼、业障本来是空寂的,就像浮云,终有散的时候,散尽则空。一切因缘、因果,其实是人的妄念生梦,在梦中认为一切是真实的,醒来后,一切都没有了。如来随顺觉性是看一切平等,没有所谓的轮回和解脱轮回,幻象和真实是同一件东西,所以就没有执着,在什么地方都心安理得。人或非人,本性都是平等的。大道包容一切、无比广大,只有绝思绝虑,方能体会大道。
3禅语:这个世上太多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谁对谁错,我都不想在乎。大千世界,风景宜人,美丽的东西就在那里,却没有人来欣赏,世人都忙着钩心斗角,别人的议论也好,嘲笑也罢,都是别人的事,而山山水水都在我心里,我独自来欣赏,我的怡然自得只有自己知道,而钩心斗角、追名逐利的人是不能理解的。暗喻兰生看破了红尘,终于决定放下心中对于自己是所生的怪物的悲郁,要到佛法的世界中去寻找平静,其实也是暗中劝木槿放下,同他一样归隐,去到广阔天地去,而不是守在永远困于追名逐利、钩心斗角的罪恶原家。
3语,有空明顿悟的意思,叫人放开心扉,勿执迷于眼前的灯红酒绿,镜花水月到头只是一场空,只会让你徒增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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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修竹恨恨地跺了跺脚,满面怒火地向我们走来,“娘娘、大将军,你们……这是放虎归山,终要后……”
于飞燕一脸铁青地挡在我面前,“韩先生息怒……”
忽然人如铁塔倾颓,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我大惊,扶住于飞燕。
结果本是满面怒容的韩修竹只得硬生生地收了声讨之色,反过来帮我和齐放一起扶住壮实的于飞燕。韩先生搭了搭脉,然后又火冒三丈,“大将军你这是不要命了吗?你在诏狱受尽酷刑,身中剧毒方解,又历崇元殿大战,竟还敢到这陡峭的金陀道来救人?就算你是要救人,也不是这么个救法。你们小五义,一个个是想气死老夫吗?”
我大惊,看向齐放。齐放也把了于飞燕的脉搏,凝着俊脸点头称是,“主子,太傅说得没错,大将军身上确有遗毒。”
我们慌张地回到大将军府上,珍珠早已焦急不安地同虎子等在门口。
一阵急救后,流着泪的珍珠说了来龙去脉:“夫君北伐中虽斩杀了潘正越,可也受了重伤,圣上特地关照,赐下一堆重物名药,可是我却发现那些人参和千年雪莲中都加了流光散,如同当年的碧莹一样。我一开始猜可能是南嘉郡王所为,不想查到后来却发现是太皇贵妃的手笔。可是碍于圣上的赐物,我们不敢声张,只是暗中解毒,称病下朝。可是她却不放过我们,又心生毒计,弹劾晋王手下的武将,她全不念当初在紫园相助之义,根本不管夫君和雪狼他们在诏狱中受了多少酷刑。”
我的心脏霎时收缩。
珍珠站到我面前,悲愤道:“夫君就是怕影响我们姐妹之间的感情,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你若不信,便可问问韩先生。”
韩先生叹了一口气,“老夫知道娘娘觉得老夫有些不仁德,只是娘娘须知,现在的娘娘已经不再是有大理武帝庇护的君莫问了,而是大塬朝的皇后娘娘,在原氏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酷。”
作者有话要说:2007年初回上海时,花西第一二集已经完成了,第三集也在往我原先构思的方向走去,这时候的二哥已经成为原氏的女婿,二哥的大结局也在构思之中,妈妈那时候刚迷上花西,一有空就同我聊花西,我当时写的二哥的结局构思时是疯了,我妈听了眼眶就红了,然后把我骂一顿,你心肠怎么这么硬啊,这孩子挺好的,你把他往山里一放不就行了吗?!我后来一直在考虑,怎样安置二哥,才显得不那么落俗,又能符合二哥决绝而又智慧的气质,后来看到一段佛语,根身器界,一切镜像,皆是镜花水月,迷著计较,徒增烦恼。这才有了这两位二哥最终的结局,兰生随同金谷真人,带走了一切爱与恨,原本应该飘然出世,真人看他心神仍有一丝恍惚,是故真人对他大喝,替他了断尘缘,只是走时的他心中仍对小五义还有他的四妹有着一丝牵挂,故而那双四妹纳的鞋一只在僧袍中从此隐世,另一只掉了出来,留在尘世,可见还未完全斩断情丝,这才有了后来大业四年突厥侵犯时,他毅然出山,作为天下智囊,助大塬和大理朝击退强大的突厥。当然这是后话,而且并未收入到花西正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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