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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三只猎犬。”伊崔格说。
他伸出手。艾伯特犹豫了一下,接受了这一帮助,让自己被拖过最后几步路,在山丘的顶端重新站稳。他有段时间没在野外走过了,想要通过斯坦索姆平坦的石板路来保持正常的锻炼水准是一件需要额外注意的事:“在哪儿?”
“那片云下面。”兽人站在原地,对艾伯特抓紧时间放松酸痛的小腿肌肉的行为视若无睹。
艾伯特冲那个方向望了一眼。伊崔格的描述很模糊,就像每个一生都在和荒野做邻居的人那样,总是更容易被树,石头,河流和风所吸引,而不是人造的路标。艾伯特的少年时代几乎都是在城墙后度过的,因此他没法很好的处理这种信息。不过,狄宁能,艾伯特对此感到有荣与焉。
“这里已经足够远了,让我们把事情干完吧。”艾伯特说。他已经厌烦了单调沉闷的步行,急需一些变化来让大脑紧张起来。在空闲的时候,他的思绪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往糟糕的方向滑落。对自己将要面对的窘境进行过多的胡思乱想除了让他的胃狠狠拧成一团以外没有任何好处。
他心烦意乱的扫视着周围的环境。此时他们正在山丘顶端暂时歇脚,有心追踪的人很容易就能从秋日里枝叶越发凋零的林木中找到他们的身影。森林顺着山坡向下延伸,在平地上生长成了奇怪的形状:“你觉得他们会走哪条路线?”
伊崔格所谓的猎犬就是那些追踪者。他们必须被一网打尽,这样就没有人能够知道伊崔格的去向。如果再处理的得当一些,艾伯特就可以声称这只是一个把白银之手引诱出城的借口,实际上并没有兽人参与到这一系列的事情中来——那他们的麻烦都会减少很多。
“右侧。”伊崔格的视线追随着某些他看不到的东西移动,“当他们绕过来的时候视线会被挡住。我们从前面下去,然后等他们来。”
计划如此。但当他们靠近伊崔格所选定的位置之后,艾伯特发现山丘的这一面相当陡峭,想要在没有任何工具的帮助下到达底部,他们可能会摔得很惨。他看向伊崔格,想知道他对此的看法。兽人一言不发,抬手指向他身后。艾伯特诧异的把行囊从肩上卸下来:“但是我没有……哦。”
一卷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挂在了他的背包后面。艾伯特绞尽脑汁的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昨晚出门前狄宁似乎拽了他一下。但艾伯特当时心不在焉,忘了去问为什么。
这个小插曲让艾伯特的坏心情缓解了些许,他决定原谅狄宁昨天早上把餐桌上的抹布拿去擦窗台的行为——事实上,他知道他们待过的每一个小餐馆的侍者都会毫不在意的这么做,但就是无法忍受亲眼目睹这种事发生。
“我必须告诉你的是,这本来就是你指定用来擦窗台的那一块抹布,”狄宁不高兴的说,“前天达里安拿它来擦桌子,因为原来的那块正在泰兰手里。当时你还给了他两块糖果,表扬他主动帮忙。”
艾伯特沉吟了一会儿,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么悲惨的事实面前会产生想笑的冲动。
到最后他只能说:“那你也想要糖果吗?”
狄宁冲他露出一个介于不敢置信和嫌恶之间的复杂表情:“拜托,伙计,我二十七岁了,好吗?”
艾伯特完全没法说服自己相信他不是刚刚才想起来这一点的。
他收敛思绪,把绳子绑好,然后把另一头丢下山坡。当伊崔格开始往下滑的时候,那颗位置正好却不够粗壮的树苗猛烈弯曲并发出凄惨的声音。艾伯特不得不跨前一步抓住绳子,好确保兽人能够安全的落到地面。
轮到他时就快得多了。落地后他抖动绳子,解开活结,把它收好,然后匆匆追着伊崔格弯腰钻进树丛。但他选错了路径,没走上几步就发现自己陷入了枯枝落叶的重重包围之中,不论往哪个方向落脚都会发出一阵在此时听起来震耳欲聋的噪声。艾伯特别无选择,他大跳一步,几乎是栽进了灌木里,让这丛植物和他的心脏一起猛烈的摇晃起来。
伊崔格什么都没有说。艾伯特认为这意味着情况还在控制下。但他仍然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恼怒。他不该犯这种错误,他会把一切都搞砸的。
庆幸的是他没有。追踪者或许很老练,但兽人无疑是更好的猎手。当他们发起突袭时,对方表现得完全措手不及。艾伯特和伊崔格分别逮住了一个,剩下一个毫不犹豫的向来路跑去。但伊崔格立刻丢出了他的斧头——十环。
“嘿!”艾伯特喊道,猛地从被打晕的人身上跳起来,冲到那个濒死者的身边。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召唤了圣光之力。但对方在瞥到他手中光芒的那一刻就开始恐惧的尖叫,胡乱的挥舞四肢试图把他赶开。艾伯特的脚踝上挨了一下。不重,但足以让他踉跄后退,站在不会被碰到的距离外看着那个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又是疲惫又是恶心,意识到自己再一次搞错了某些事。
“怎么回事?”
伊崔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身后。艾伯特完全没有听到他走过来的脚步声,但他太累了,甚至提不起精力去被吓到,或者转过身去:“我以为他们可能是被雇佣来的本地猎人……”
“那种人在和你的骑士团在一起。”伊崔格说。
“你怎么知道?”
“你的搭档说过这件事。”
该死。现在艾伯特也想起来了。狄宁把这句话漫不经心的缀在一连串的讽刺和咒骂之后,伴随一声嗤笑和挥拳——这恐怕是他唯一能够顺畅的表达关切的方式。艾伯特捂住脸,透过指缝瞪着脚下逐渐湿润的泥土,试图让自己的思绪变得清晰一点。但他头脑里的一切就像是一个被胡乱绕上的线团,他所做过的每一件事都纠缠在一起,任何思考都只能让它开始到处滚动,然后把情况变得更糟。
“所以,那是怎么回事?”
“什么?”艾伯特几乎还没有回过神来,于是他按照最简单的方式理解了这句话:“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把他们当成……”
“我在说你今天的状态。”
“哦。”艾伯特说。
他再一次不知所措。如果狄宁在这里,甚至是泰兰,他都会主动和对方聊上几句。但和一个兽人?这很古怪,即使是对他这种平时能够与异族友好交谈的人而言。不过,追踪者已经被处理过了,伊崔格在可以径直走开的时候选择继续留下来,只是为了问他好不好。这似乎是一种关心,而艾伯特或许应该说点什么来回应它。
“你已经知道我们在南边做了什么。”他说。这是个陈述句。艾伯特自己从来没提起过,他不想说。而狄宁知道他的态度。所以狄宁一定会替他把那些事情告诉伊崔格。他们总是会替对方去做那些知道对方不愿意去做的事。
正如他所料的,伊崔格点点头。
“这就是我在考虑的。”艾伯特简洁的说,用语气暗示伊崔格不要再问下去了。
兽人果然什么都没有说。反倒是艾伯特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合时宜的好奇心:“你们会怎么处理这种情况?我是说,按照兽人的法律,帮助敌对种族的人会怎么样?”
伊崔格直白的说:“死刑。”
“不管那个人是什么身份?”艾伯特继续问道。
“那只能影响他的死法。你觉得你做了错事吗?”
“没有。”艾伯特说。他也确实是这么相信的,除了最后一步,“我只是担心,毕竟绝大部分人都不会理解我们为什么会这么做。”
“绝大部分人的看法会让你改变立场,把正确的事当做错误来对待吗?”
“不!”艾伯特被话语中可能隐含的意味惹恼了,他猛地转过身怒视着兽人,“我虽然不能像提里奥那么坚定,但我也不会在我认为正确的事情上让步,只为了迎合别人。”
伊崔格耸了耸肩。
“那么我不知道你还需要考虑什么。”他说。
艾伯特很想回嘴说你当然不会知道。但礼貌阻止了他这么做。飞转的思绪伴随言语停滞了一下,脱离了怒气的推动,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他看了看兽人的脸,想要找出一些表情来印证自己的理解。但伊崔格依然是那副冷静,沉默的神情。
“在一件事情真正发生之前,我们总是免不了去设想可能的结果。”艾伯特有些泄气的为自己辩解道。
如果伊崔格听出了他的沮丧和不自信,也没有表现出来。兽人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我该走了。”他看了一眼天空,太阳的位置表明现在已经接近正午,“你也是。往西走,出了森林就能看见大路。”
艾伯特把行囊卸下来递给他。兽人接过并挎在肩上,转向东南,显然是打算要在野地里继续走下去。尽管心情复杂,艾伯特还是忍不住说道:“旅途平安。”
伊崔格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也愿你的先祖为你指引道路。”兽人用手拍了一下心脏的位置,其意义不言而喻。
然后他们分道扬镳。
艾伯特步伐缓慢的穿过森林,丝毫不在乎弄出了多大声音。他在树影中走了十几分钟,就找到了大路。它看起来年代久远,未经修缮,原本铺路的石头已经被沙尘掩盖了大半,几乎像是一条被来往行人踩踏出的土路,好在依旧坚实平坦。路旁还残留着一排引路的栅栏。艾伯特用手试了试那些木头,决定还是不要坐上去为好。但它起码替他刮掉了一些靴子上的泥。于是艾伯特又拍了拍它,像是在安抚一只乖巧的动物。
然后他抱起双臂,在路边踱步,等待。他想了几句话,转念就把它们忘掉了。他漫不经心的回忆起一些不连贯的片段,有时候甚至只是一种感觉。圣光在手里闪耀,战锤击中亡灵,又烫又脆的蜘蛛腿,装着治疗药剂的玻璃瓶互相碰撞。塔尔文子爵的地下室和塔伦米尔地下错综复杂的隧道一样潮湿,奥特兰克山脉的风雪刮得脸颊生疼。他又听见了兽人咚咚的鼓声,巨龙轰然坠地,几十条嗓子齐声呼喊。下一刻又好像站在家里的藏书室里,闻到陈旧纸张和墨水的气味,从半阖的窗户溜进来的日光把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照的清清楚楚,一切都只是手中的书带来的梦境,而他还是孩子。
马蹄声把他唤醒了过来。年轻的圣骑士侧过脸向声音的来源望去,看到一队骑士正沿路行进,几个猎人装束的人则步行跟随。尽管相距甚远,他依然毫不费力的确定那就是白银之手的队伍。他为自己此时的平静而惊讶了一瞬,随即把它抛开,昂首挺胸的走到路中间迎接他们。
骑士们在靠近时逐渐慢下来,最终在他面前完全停步。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他,有些人面露困惑,有些人则毫不掩饰吃惊的表情,但他们都没有草率的选择开口。年轻人只是大略扫了他们一眼,便把视线固定在领头的骑士身上。
他看着对方下马,然后摘下头盔。其下的那张脸他早已熟识多年。只是与上一次他们见面时不同,此刻他已经能够清楚的看到时光在这个男人脸上留下的痕迹。他半带困惑的思量着这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同时平静的向对方问候道:“乌瑟尔。”
那双灰色的眼睛紧紧的盯着他,一如既往的严厉。但年轻人不为所动。从满腔气愤的溜出营地,把前半生的一切都抛在身后的那个夜晚开始,他在这趟意外之旅中的每一天,每一步都是为了这一刻,而现在他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当乌瑟尔开口的时候,他并未退缩。
“——阿尔萨斯。”
走廊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和小声而急切的交谈,有几双战靴踩过平整的大理石地面。许多门被关上又推开,每隔一会儿就会有人喊叫着需要得到或者分发某些东西。原本宁静的氛围早已荡然无存,整栋建筑都充满了战前准备时的紧张气氛。
亚历山德罗斯把门关上,将这一片嘈杂隔绝在外。他已经全副武装,无需更多准备,唯有一件事希望处理。
他走向桌前,从众多书籍文件中拿起一封信。信封是那种随便走进一家杂货店都能找到的廉价货。它被仔细的封好,因为混入了过多树皮而变成褐色的表皮上只是简简单单的写着:亚历山德罗斯·莫格莱尼收。就像这一周的每天早上都会被神不知鬼不觉的塞进他在教堂内的房间的门缝里的每一封信一样。
亚历山德罗斯轻轻把它拆开,从里面抽出两张信纸,仔细阅读。达里安的笔迹照旧占据了信纸的绝大部分,用欢快的口吻诉说他做过的和他想到的一切事,向父亲汇报昨天自己又学到了什么——手弩的用法,圣典的新章节,制作兔子陷阱,靠星座分辨方位,煎蛋,还有给被锤子砸到的手指(不是我)消肿。
而另一张纸上则只是简单潦草的写了一句话:安好,勿念。就和之前的每一次毫无区别。亚历山德罗斯有理由相信长子很可能是一口气写好了足够多的张数,然后等着和弟弟的消息放在一起被带走。
他正打算把那张纸收好放回去,却瞟见背面的角落里露出了几个单词。亚历山德罗斯把信纸翻过来。和正面的草率问候相比,这几行字迹要端正的多,像是被小心誊抄下来的。他喃喃的读道:“先知吩咐说:‘你去敲那钟’。雅格便去了——”
他顿了一下,因为窗外确实响起了钟声。亚历山德罗斯看向窗外,庭院里有人在走动议论,并非是他的幻觉。
于是他继续读道:“有光从里面生出来,传遍整个城。凡那流血倒地的,皆被治愈了。凡那恐慌战颤的,皆生了勇气。邪恶见到那光,便大大的惊恐,仓皇逃了。”
有人用拳头敲了敲他的门,不等回应就推开了它。同样身披盔甲的达索汉大步走进来,脸露怒容:“你听到钟声了吗,亚历山大?瑞文戴尔在召集民兵!那叛徒,他怎么敢!”
亚历山德罗斯没有看他怒气冲冲的同僚,而是依然注视着那张纸,接着背诵那些没有被写下来的部分:“先知说:‘圣光爱祂的子民,正如牧人爱他的羔羊一般。凡是心中有义,诚心信奉的,呼唤祂的名,便可得救。那心中狭隘,只求自顾的,圣光必不予理睬。非是形貌、身份,而是人的心、人的公义、勇善,在圣光看来是可喜爱的。’”
“圣迹书,第九章第十六节。”达索汉扬起眉毛,接口道。
亚历山德罗斯笑了笑,把手里的信纸折叠起来,放回桌上:“那不是瑞文戴尔,赛丹,我可以保证。”
“那又会是谁?”达索汉疑虑道。
“我还不知道。但一定是个朋友而非敌人。这座城市里不只有我们在与邪恶战斗。”亚历山德罗斯拿起靠在椅子上的战锤,看上去对此毫不担忧,“让我们赶去公墓吧。越快完成我们的任务,就能越快的消灭首恶。”
“是时候让圣光再度照耀斯坦索姆了,我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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