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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四年

两间房大营

晨起,梁九功领着提膳的小太监进了皇帐,康熙爷正披着衣服,靠在软榻上翻看折子。

“哎哟,万岁爷,您怎么这么早就操劳上了,”梁九功躬着身子奉上热茶。

康熙爷接过,轻吐了口气,将折子放在案上,“各地督府上的折子,不少是为胤礽求情的。皇族宗亲也大都委婉上奏,请求为储君保留颜面。”

梁九功矮了矮身子,嘴角微抿,“太子爷有错在先,万岁爷已下旨拘禁教养。东宫未变,臣子们也就是表表态度罢了,皇上不要太过忧心。”

“要是如此简单就好了,”康熙爷看了梁九功一眼,低头抿了口茶,“胤礽这几日表现如何?”

“太子一切如常,”梁九功低了低头,“只是白日里吃得少些,晚上睡得不安稳,人难免憔悴。”

康熙爷放下茶碗,长叹了口气,“你不说,朕也知道。胤褆奉命看押胤礽,必不会事事以礼相待……”

梁九功抿了抿唇,垂下头,未置可否。

康熙爷撑着扶壁站起身,负手走到桌边,静默了半晌,“也罢,此前在驯鹿坡住了一段时日,想必胤礽也有所收敛,你便替朕传旨下去——”

“皇上,”侍卫敖格俯身而入,打断了康熙爷的话,“直郡王在外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儿臣疏忽,请皇阿玛治罪,”直郡王拱手跪到康熙爷身前,“儿臣一时不察,昨晚被贼人有机可乘,救走了一名囚犯。”

康熙爷微扬眉梢,向椅背靠了靠,“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皇阿玛,”直郡王俯下身子,细细交代,“囚车里关押的本是毓庆宫旧奴,只因皇阿玛有令不再追究太子僚属,儿臣便想回京后放了这帮奴才,遂也没多安排侍卫严加防守。不想,昨晚竟有人撬开一辆囚车,救走了一位太监,还杀了两名看守的护卫。”

“太监?”康熙爷皱了皱眉,“什么太监?”

直郡王抬起头,抿了抿嘴角道,“是一个叫林初的太监。”

“林初……”梁九功从旁弯下腰道,“回禀圣上,这林初是太子殿下的近身太监,这几年一直是他随侍太子的。”

直郡王看了看康熙爷的神色,垂下头道,“都是儿臣安排不当,前几日太子就因伺候的人都是生面孔跟儿臣发生了口角,偏生这林初就是一直最得太子看重的。早知如此,儿臣就该应了太子的要求,把这奴才发还给太子了。”

“胤礽尚在拘禁之中,当然不能让其旧奴随身伺候,”康熙爷低头盯着案几,神色不明,“这事儿怪不得你。”

“谢皇阿玛宽仁,”直郡王躬身行了一礼,“儿臣这就派人追寻调查,势必抓到这伙贼人。另外,儿臣担心黄陂遇刺一事与此案相关,大营中若混有居心叵测之人,皇阿玛的安全就难以保障了。儿臣恳请皇阿玛下旨,令各地守军出动护送圣驾回銮。”

“你的担心有理,朕自会安排,”康熙爷点了点头,轻叹了口气,“胤礽那儿你便继续费心照看吧,囚车里的人也不用释放了,等回京后先关到慎刑司再说。”

“是,儿臣领命,”直郡王俯下身子,嘴角暗暗勾出一抹弧度。

“皇上……”眼见直郡王退下,梁九功小心翼翼地奉茶上前,却被康熙爷一手扫落。

“皇上息怒,”帐子里的奴才跪了一地。

康熙爷深吸了口气,将案上的几本折子扔到一旁,“朕历览书史,时刻警戒。从不令外间妇女出入宫掖,亦从不令姣好少年随侍左右。时至今日,太子却所行若此,着实让朕失望。”

梁九功微微蹙眉,俯下身子道,“皇上,未必就是太子所为,太子身边有护卫看守,随侍的奴才又都尽皆拘押——”

“总有胆大包天的,”康熙爷打断梁九功的话,“自毓庆宫那几个悖乱奴才死在狱中,胤礽就未有一时一刻让朕安心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朕如何管教,他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日至晌午,一只马队让过銮驾大军,行至官道。

“大哥,咱们进热河境内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纵马行至谢庆身旁。

谢庆眯着眼往远处看了看,“恩,再加快儿脚程,别让苏财东等久了。”

“大哥,虎子不明白,”年轻人皱了皱眉,勒住马缰,“咱们马队干得好好的,干嘛和那个姓苏的合作?盛京皮料商生意做大的那么多,这姓苏的不过刚刚起步,谁知道以后能不能挣上多少银子?如今就这千八百两的银子,还是靠着大哥挣来的,结果把咱整个马队都套牢了。”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谢庆瞪了虎子一眼,“我要跟你似的,就顾着眼皮底子下的几亩地,咱们马队早就被人吞下肚了。”

虎子挠了挠后脑勺,憨笑了几声。

谢庆叹了口气,随着马蹄晃荡着身子,“那苏财东住在京城四贝勒的庄子里,庄头穆尔察见了他连坐都不敢坐。上次,我到他住的院子里,护卫的人都是真刀实剑。屋里的陈设,所用的器具内造颇多,精致异常。这样的人绝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奴才,身后是实打实的站着皇子贝勒。”

“那,”虎子吧唧吧唧嘴,拽下水袋喝了两口,“咱们如今也是为贝勒爷做事儿的人了?”

谢庆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若是想为贝勒皇子做事儿,也不是非他苏财东不可,盛京跟皇亲国戚沾亲带故的人也不少。只不过,这苏财东与其他人来说还是不同的。明明是做奴才的,却看不出一点儿低眉顺眼的脾性,倒真像个生意人,一双眼睛满是精明算计,处事谈话又颇为坦荡。跟这样的人合作,大哥相信,有朝一日,咱们必能赚个满盆金箔,在京城、天子脚下也能捞到一处立足之地。”

“大哥,”走在路旁的扈从,突然快步赶上了谢庆的马,“草丛里有人!”

京城,四爷府

福晋倚靠在榻上,常日不出门的面色异常苍白,一封微有褶皱的信摆在炕桌上,随着轻轻的叹息微微抖动。

诗瑶端了热茶放到福晋手边,将信纸塞回信封,小心收好。

“贝勒爷这些日子都在忙着什么?”福晋远望着窗外,声音清冷无波。

诗瑶眼眸亮了亮,低下头道,“贝勒爷奉皇命协理政务,这些日子都在内阁处理政事。”

“那兆佳氏恩绰怎么突然进到府里了?”福晋微蹙秀眉,“是贝勒爷招他来的?”

“奴婢也不清楚,”诗瑶抿了抿嘴唇,“只不过近来咱们贝勒爷受皇上看重,协理政务,不少朝臣登门拜访。那兆佳氏本来就是贝勒爷的哈哈珠子,在咱们府上行走也是情理之中。”

福晋深吸了口气,往软垫上靠了靠,“家里的兄弟是嫌我沉湎丧子之痛,耽误了佳晖的前程,如今让一外人得了贝勒爷的好,写来的信里尽是指责。”

“主子,您别多想,”诗瑶上前了一步,压低声音道,“大爷他们也是担心主子的身体,弘晖阿哥走了这么久,您一直提不起精神。如果,老爷夫人在世的话,也定然是放心不下的。”

福晋一手按住额头,眉心蹙起沟壑,沉默良久后,哑着嗓子道,“叫李氏和年氏过来。”

皇宫,上书房外

八阿哥带着何焯上了台阶,正碰上四阿哥领着张廷玉迎面而出。

“四哥,”胤禩微微躬身,向四阿哥拱了拱手。

四阿哥看了胤禩一眼,不想搭理,举步欲走,却被八阿哥扬手拦住。

“四哥,凌普已然就戮,还请四哥节哀,抚慰侄子在天之灵。”

四阿哥停住脚步,双眼微眯,转头看向八阿哥,两人间一股无形的寒气悠然荡起。

四阿哥勾起嘴角,胤禩略有征愣,手臂却被猛地甩到一旁,人也向后退了两步。

何焯皱起眉头,上前一步道,“宫门禁地,还请两位贝勒爷注意言行,勿要起阋墙之举。”

四阿哥看了看何焯,轻笑了一声,“何编修也是少有的博学之人,跟在这样一位主子身边,真是瞎了一肚子的学问。”

“八哥,”一个清亮的声音从旁响起,十四阿哥一路小跑到台阶上,看见四阿哥才面色一变,压了嗓子道,“四哥。”

四阿哥瞥了胤禵一眼,不曾应声。

胤禩轻叹了口气,拍拍十四阿哥的肩膀,上前一步道,“八弟知道,四哥因凌普僚属被从宽处置一事耿耿于怀。但此前,皇阿玛的圣旨,四哥也看到了。二哥有错在先,皇阿玛也不欲追究朝中从属。凌普这儿,事关内务,八弟也是想与皇阿玛同心同德,以示皇族仁义。四哥若是心下埋怨,尽可向弟弟发泄,或上奏参劾,胤禩愿一力承担。”

“八哥,”胤禵蹙起眉头,拽了拽八阿哥的手臂,转头看向四阿哥似有话要说,却在触及四阿哥的眼神时,堪堪咽下。

“八贝勒恕罪,”张廷玉上前一步躬下身道,“微臣张廷玉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大人请说,”胤禩一手扶起张廷玉,面色和缓。

“谢八贝勒,”张廷玉弯了弯嘴角,“依微臣鄙见,凌普一案与圣上宽宥太子僚属不可同日而语。八贝勒岂不知,太子近旁格尔分、阿进泰等人俱被处死流放。所谓朝中僚属,不过是一些迫于情势、虚与委蛇的臣子,不曾犯下实过,是以没有重大罪责。陛下宽宥,令其等不用终日惶惶不安,也是为了朝中政务稳定。而这内务府一干罪臣却是不然,贪污工银、以权谋私、陷害皇嗣,被拘押至今,无功无禄,只等一死谢罪。贝勒爷宽宥其等,实为纵虎归山,难称与圣上同心同德。”

胤禩皱起眉心,与何焯相视几眼,尚未开口。

四阿哥便微微一笑道,“衡臣何必废此口舌?凌普就勠,从属拘禁的拘禁,流放的流放,八弟一番仁心手慈,如今还能重新处置不成?”

说完,四阿哥瞥了胤禵一眼,语态清冷,“只是本贝勒实在不知,八弟待一干罪犯仁义至此,却置兄长丧子之仇全如无物,此等同心同德,不知皇阿玛是否领情啊?”

“四哥,”四阿哥转身离去,八阿哥徒唤了一声,面目颇为窘迫。

胤禵看了看远去的四哥,又回头看了看八贝勒,略一思忖后低下头道,“八哥你忙着,弟弟有事先走了。”

关外,銮驾驻跸孙河地方。

梁九功带人为太子送了养身的汤药,顺便提及了失踪的林初。

“小初子被人劫走了?”太子惊愕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梁九功。

梁九功挥退了尾随的小太监,垂下身子道,“是昨晚的事儿,还死了两名守卫,直郡王今早向皇上请罪,正派人四处查探。”

太子苦笑一声,一手从矮桌上缓缓垂落,靠在墙壁的身子越发无力,“不过一个太监而已,倒是劳大哥辛苦了……”

“殿下,”梁九功压了压嗓音,“这林初,当真不是殿下派人救的?”

太子抬头看了梁九功一眼,嘴角溢出苦涩异常的笑容,“皇阿玛是这般怀疑的吧?既然认定本殿手段通天,又何苦派人给我送药?”

“殿下,现在不是硬撑的时候,”梁九功蹙起眉头,躬了躬身,“您要知道,自打三十六年皇上处置了毓庆宫的膳房人花喇、茶房人雅头、哈哈珠子德——”

“梁公公,”胤礽扬声打断了梁九功的话,垂下眸子低声道,“逝者已矣,请梁公公给他留些安宁吧。”

梁九功抿了抿唇,未再开口。

胤礽深吸了两口气,端起药碗喝了一口,“小初子,当真不是我救的……他也是可怜人,只是因着跟了我……还请梁公公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给他留些买路钱,别让他死后,还被人欺负。”

“是,殿下放心,”梁九功俯下身子,向太子行了一礼。

入夜,太子营帐前换了守卫,一个黑影向守卫点了点头,闪身进了帐篷。

太子席地而坐,面前的矮桌上还摆着空了的药碗。

“殿下,杜雷无能,在外寻了一日,也未找到林公公,”黑影俯身跪在太子身前。

太子一手握着药碗,嗓音沙哑,“不怪你,是本殿的错……”

“殿下,”杜雷抬头看向阴影中的太子,“托合齐大人,已与耿鄂、齐世武等大人联系,只要回到京中一定尽快解救太子。”

胤礽摇了摇头,语态沉落,“不急,不急,回京后还有不少好戏能看,让他们稍安勿躁。”

杜雷不解地皱了皱眉,黑暗中一声刺耳的笑意带着药碗破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太子一手血迹斑斑,却似乎惶然未觉,只凝视着窗外悬在半空的月亮,嗓音阴寒至极,“胤褆,我与你,不死不休!”

热河一处普通的民宅中,苏伟蹲在窗下,听着屋内压抑的痛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谢庆摸了摸脑门,皱着眉道,“也不知这人是怎么办到的,两条腿全都折了,身上伤痕无数,竟能从山坡底下一路爬到官道旁。脚夫们发现他时,人都还清醒着,一嘴的青草,死命地往下咽,比那山里饿红眼的狼崽子求生欲都强。”

苏伟叹了口气,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稳,“这人不是普通人,等接好了骨,先送到盛京去。具体怎么安排,等我问过主子再做决定。吩咐你手下的人,务必关紧了嘴巴,要是泄露出去,可不是几条命就能抵得了的。”

谢庆脖颈一凉,慌忙点头道,“苏财东放心,咱们知道轻重,家里都有老有小的,这种事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说的。”

苏伟点点头,站起身往窗子里看了看,正巧大夫接好了腿骨,朝苏伟招了招手。

“怎么样了,大夫?”苏伟走进屋里,林初已然昏迷,一头的冷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大夫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腿伤的太重了,就算接好了骨,怕也再难痊愈。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其他地方的伤,倒不致命,只不过伤口太多,若是溃血化脓,就有性命之忧了。”

“我明白了,多谢大夫,”苏伟低了低头,“这几日就有劳大夫住在这儿了,诊金多少都不成问题,还请大夫一定医好他。”

库魁捧着两个银锭进了屋子,那大夫略一征愣,两名带刀侍卫随后迈进门槛,“大夫请。”

软硬兼施的留下了看诊的大夫,苏伟走到床边,小英子正里里外外地更换着打湿的被褥枕芯。

“师父,这不是太子身边的林公公吗?怎么会弄成这样?”小英子皱着眉头,一脸苦涩,“咱们当太监的也是人啊,犯了事儿大不了一死,何苦这样折磨人呢。”

苏伟拍了拍小英子的头,“你还拿太监当人,是因为咱们跟着个好主子。林初也是命苦,这般求生,怕也是为着太子。还不知此番事后,京中又要起多大的波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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