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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七年
十月初十,苏家小院
苏静芳从没有看到过这般俊朗的男子,修长的身形包裹在华丽的锦袍下,那长袍上的暗绣是她从没有见过的花纹。纯黑的长靴稳稳地跨过门廊,腰间的玉佩垂着鎏金的丝绦。此时此刻,就是她曾经憧憬的跨马游街状元郎,也抵不上这男子的一根手指。只可惜,她尚且来不及让自己的身影映进男子的眼中,就被娘亲薛氏慌里慌张地塞到身后。
“草民见过王爷!”屋里的苏家老小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外,七扭八歪地跪了一地。
苏静芳在人后嫌弃地撇了撇嘴,学着话本上大家小姐的模样,慢慢俯下身去,却见一片暗青色袍摆,倏忽地从眼前飘过,正巧挡住了巡视而来的目光。
苏伟走到人前冲四阿哥鼓起了腮帮子,四阿哥弯嘴一笑,抬起右手轻咳一声道,“本王也是顺路过来看看,诸位不用多礼,都起来吧。”
“谢,谢王爷——”王氏几人互相看了看,却不敢轻易起身。
苏伟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扶起王氏道,“王爷宽仁,既说了免礼,就都起来吧。”
几人跟着王氏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却又都不知如何回话,还是一直白着脸的薛氏,强撑着上前福了福身道,“不知王爷驾临,未曾远迎,还请王爷恕罪。民妇们鄙薄,只能请王爷入正堂略饮粗茶,歇息片刻,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王爷见谅,”
苏伟闻言眉目一动,没想到这位久病的嫂子倒是个知书达理的通透人儿。
四阿哥被引进正屋坐下,王氏慌里慌张地叫乔氏泡茶,又吩咐下人赶紧叫另外两个儿子回来。
苏静芳和守寡的苏小妹回了偏屋,王氏带着两个儿媳战战兢兢地接待这位从天而降的贵客。
苏伟忍着一肚子气站在四阿哥身边,张起麟缩在角落里以免遭受池鱼之殃。
乔氏泡上茶来,被苏伟伸手接过,“王爷在外不宜饮食,这茶只尽个心意便好。”
四阿哥挑了挑眉,无奈地抿唇一笑,转头对王氏几个道,“几位夫人都坐下吧,苏培盛跟了本王二十几年,立下大功无数,与本王的情分也和其他奴才不同。突闻他与亲人团聚,本王心里也惦记着,今日顺路便过来看一看,几位夫人就不用多礼了。”
“哎哟,”王氏拘禁地攥住手绢,堆着满脸的笑道,“王爷能来,真是我们老苏家天大的福气。也是小二命好,碰上王爷这样仁善的主子,我们做爹娘的就是闭上眼睛也能放心了。”
王氏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说话丝毫不懂得忌讳,站在一旁的薛氏平白落了一身的冷汗。
好在,苏培文、苏培武回来的很快,薛氏、乔氏都避到了偏屋。
苏伟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个大哥,规规矩矩的文人装束,脸孔较苏家老三白上很多,倒和苏伟有个三四分的相像,只是说话行动都十分木讷,见到四阿哥更是头都不敢抬,还没有薛氏行为大方。
四阿哥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便也恹恹地失了兴趣。本来,他对苏伟的家人是存了十足十的好奇,既想替苏伟弥补他失去的亲情,又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一家人能生出苏伟这样纯情纯性的人物。可如今看来,苏伟在他们家里也同样是个特例。
四阿哥呆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在苏伟的频频眼刀下准备起身了。苏家老小自然要齐齐聚到院子里恭送。
苏静芳站在薛氏身后,偷偷抬眼描摹着四阿哥的模样,一张脸羞得通红。
王氏把石头拽到跟前,让他给王爷行礼,又指着苏静芳道,“这是小二的侄子、侄女,孩子小没见过什么世面,让王爷见笑了。”
四阿哥弯着嘴角点了点头,示意张起麟给赏。好在张起麟早有准备,掏出两个红封递给两个孩子,算是讨个彩头。
苏静芳抿着嘴接过红封,还没等薛氏说话,兀自上前一步道,“静芳谢过王爷。”
薛氏立时变了脸色,苏小妹瞪了苏静芳一眼,伸手把她拉到身后,冲四阿哥躬了躬身道,“多谢王爷赏赐,我们一家进京,也只是为了与二哥团聚,如今借着二哥的机缘,得了这天大的福分,实在是诚惶诚恐。日后,二哥还要在王爷身边当差,若有疏漏,还请王爷多多宽宥。草民们回乡后,也一定本分做事,时时记得王爷的恩情。”
从苏家小院出来,苏伟还生着闷气。
两人一起上了马车,四阿哥轻笑一声,把人搂进怀里,“行啦,爷就是好奇。再说,好歹是生你养你的家里人,进了京,爷怎么也要过来看看。”
苏伟嘟囔了两声,别着头看向车外。
四阿哥弯了弯唇角,向后靠到车壁上,“爷看你那个妹妹倒有你的几分机灵劲儿,还有你那个大嫂,想是书香门第出身。至于你大哥的事儿,不过就捐点儿银子,若是他日能混个一官半职,对你也算个助力。”
“哪有那么容易?多大的本事吃多大碗的饭,”苏伟转过身子,“捐生本来就让人瞧不起,再牵扯到我身上,更让人说闲话了。他要是真能考个进士,要当官我也不拦着。但想走这条捷径,绝对不行!你也少管闲事,我自己的家我自己做主!”
四阿哥抬手敲在苏伟的脑门上,脸色沉了沉道,“爷瞧你那个妹妹不错,既然寡居在家,不如跟了茉雅奇或伊尔哈,日后再寻个好人家嫁出去。”
“不行,”苏伟往后撤了撤,免得自己的脑门再遭毒手,“王府哪是那么好呆的?再说,小妹她不懂京里的规矩,进府也是战战兢兢的过日子。她的婚事我自己能安排,也不用嫁进什么高门大户,我瞧着老实稳当就行。”
“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四阿哥一双好看的剑眉陡然竖了起来,“爷想让你的家人进府,也是为了你着想。茉雅奇本来就和你亲厚,你的妹妹放在她身边,她还能刻意为难不成?日后,茉雅奇成亲建府,爷也想她身边能有几个会管事的自家人。爷看你那个妹妹差不了,规矩嘛,稍加□□也就是了。”
苏伟扁了扁嘴,低头默默寻思着,心里却突然有些刺痛,四阿哥这是在为他安排后路吗?
大格格成亲建府,是建在京城还是建在蒙古,是公主府还是郡主府,从前都只能听天由命。可时移至今,夺嫡之争已经进入了最后关头。成功了,两位格格的婚事自然就是四阿哥的一句话。失败了,两位格格远嫁蒙古,虽然苦了些,但也算远离京城纷争。
那时,他的妹妹若跟了大格格,四阿哥就可顺势将他也塞进送亲队伍里,远赴蒙古,从此天人两隔,生死离别……
苏伟越想越伤心,最后全忘了自己穿越人的身份,把康雍乾的历史一股脑还给了老师,兀自揪起袖口,抽抽搭搭地抹起眼泪来。
四阿哥惊愕地瞪大眼睛,实在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他是打定主意不让两个女儿扶蒙的,一同留在京里,也算给苏伟多培养起一方势力,怎就惹得他掉起眼泪来了?
十月十三,十四爷府
萧永藻进了书房,十四阿哥刚刚吹干一页宣纸,“采芝兄来的正好,帮我看看这篇策论写的如何?”
萧永藻拱了拱手,上前接过一看,眉目蓦然一亮,“是征剿海寇的兵策?十四爷谋划的很详尽,更有颇多出其不意之处。看起来,十四爷对山东一带的地形十分了解。”
十四阿哥得意一笑,“我特地向皇阿玛讨了胶州一带的海事图,又与兵部的两位侍郎讨论了很久,依采芝兄看,现在可否呈给皇阿玛一观了?”
萧永藻弯下身子,“十四爷放心,皇上一定会对这篇兵策大加赞赏的,只不过——”
“采芝兄有话尽可直言,”十四阿哥坐到书桌后。
萧永藻低下头,“这次胶州之事,主要目的是抓捕得麟。皇上想派皇子前去,也是为了压下民间对于废太子一事的议论。眼下,朝臣推荐雍亲王、八贝勒多是从声望民心着眼,十四爷这番会不会压错筹码啊?”
十四阿哥闻言一声轻笑,“采芝兄放心,抓捕得麟与剿灭海寇本就互为一体。更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四哥和八哥谁是奔那个得麟去的?不还都是为了在地方、军队培植自己的势力?只不过,他们二人都是树大招风,更怕惹了皇阿玛忌讳。我就不同了,年纪小,在朝中也没什么势力,百无禁忌。在皇阿玛眼里,我是承欢膝下的幼子,越是横冲直撞,初生牛犊不畏虎,皇阿玛才越能放心。”
“十四爷高见,”萧永藻心悦诚服地弯下身子。
翌日清晨,
早朝上,赶赴胶州剿灭海寇、抓捕逃犯得麟一事终于得到落实,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十四阿哥,皇子与朝臣们各怀心思,神色各异。
四阿哥走出乾清宫时,已将所有情绪掩藏到平静的面孔后。
十四阿哥随后走出时,见到停在台阶上的兄长,抿了抿嘴唇后走了上去,“四哥——”
“嗯,咱们一同出宫吧,”四阿哥背负双手,缓步走在前头。十四阿哥敛去神情,静静地跟在后面。
“这一趟,既然受了皇命,就万勿懈怠,”四阿哥嗓音低沉,“山东的官员毕竟比你熟悉地理敌情,多听听他们的意见,对你的行动有好处。”
“多谢四哥教诲,”十四阿哥低下头,“胤禵不会自持身份,妄自尊大的。”
“那就好,”四阿哥微微抬起头,“我府上的两个管领有过海战经验,你若有什么事还拿不准,大可叫他们过府询问。”
十四阿哥眉目一动,停住脚步道,“有劳四哥为我费心了,若是有需要,胤禵自不会跟四哥客气的。刚刚想起来,弟弟也有阵子没去看额娘了,四哥可一起过去?”
四阿哥眼神深邃,静看了十四阿哥片刻,轻轻摇了摇头,“我府上还有事,你自己去吧。”
十四阿哥未再多做停留,拱手行礼后转身离去。
狭长的甬道上,四阿哥一直看着十四阿哥渐行渐远,入秋的风带着一丝入骨的寒,卷着两片落叶在众人脚下翻涌而过。
入夜,东小院
年氏从侍女的手里接过食盒,将其中的点心、小菜一样一样地摆在炕桌上。
四阿哥卧在软榻内侧,双眼微微闭起。年氏摆完小菜,也不多话,向四阿哥福了福身,就带着侍女出了屋门。
苏伟正蹲在窗檐下摆弄盆栽,见到年氏出来低头行礼道,“给小主请安。”
年氏微微抿起唇角,嗓音清淡,“王爷看起来劳累的很,还得辛苦苏公公多费费心了。”
“小主言重了,伺候王爷是奴才的本分,”苏伟低下头,他知道四阿哥因为什么心情不好,他现在也没什么精神应付后院了。
年氏深深地看了苏伟一眼,扶着侍女的手臂缓缓走出了东小院。
“小主,”凌兮见四周没了人,忍不住手上一抖。
年氏这才惊觉,自己的指甲竟深深地嵌进了凌兮手臂上的皮肉里。
“对不起,都是我出了神,”年氏连忙掀开凌兮的袖口看了看,“回去赶紧擦点儿药,我那儿还有祛疤的百花露,让采兮给你涂一涂。”
“小主不用担心我,”凌兮放下袖子,细心地扶好年氏,“倒是您自己,这几日都没睡好不说,还见天地窝在小厨房里。我看,明日还是召太医来把把脉吧,听武格格的丫头说,丁太医的徒弟医术还不错。”
“不用了,”年氏低叹一声,神情再没有适才的淡然,“凌兮,你看出来了吗?苏培盛的精神跟王爷都是同起同落的,他今天请安的模样,与闭目不语的王爷又有何区别?”
“小主,您别太胡思乱想了,”凌兮压低嗓音安抚着年氏,“苏培盛自幼伺候王爷,比别人多了解一些也是应该的。”
“就是,就是前几日,说不定也是王爷一时兴起,”凌兮费力地找着理由,纤细的眉毛都皱到了一起,“或者,是苏培盛诓骗王爷过去的!您想啊,这王爷去看过苏公公的家人,就是福晋,也不敢轻易再拿苏家人说事儿了,这是苏培盛自保的手段啊!没准,王爷也很不高兴呢。”
年氏看了凌兮一眼,什么也没说。凌兮呐呐地抿了抿唇,最后也沉默了下来。
十月十五
一辆马车停到了十四爷府门前,十四阿哥亲自迎了出来。纳兰揆叙下了马车,身后跟了两个年轻人,与十四阿哥一同进了府门。
“八哥这些日子都抱病在家,”十四阿哥一脸微笑地将纳兰揆叙一行迎进屋门,“我心里惦记着,可偏偏挤不出时间过去探望。”
纳兰揆叙微微一欠身,“八贝勒也惦记着十四爷,得知十四爷将赴胶州剿匪,真是又喜又忧。这不,连夜就挑了两名熟悉海事的门客,让我给您送来打打下手。”
十四阿哥双眼一眯,眉目含笑地看向两名年轻人,两人连忙行礼请安。
“不用多礼,”十四阿哥坐到正堂,遣人上了热茶,“胤禵年纪小,深受兄长们关怀。之前,四哥也说借两个擅长海战的管领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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