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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过日子,哪有不生气的,顾昭与赵淳润自打过了七年之后,三不五时的就要争吵一些鸡毛蒜皮。

他俩生气,倒也没有因赵淳润是皇帝,顾昭就要退让。

怎么可能,上辈子憋屈一辈子,这辈子,他就是个皇帝,顾昭也没打算让,非但不让还处处要尖,基本是无理搅三分,他没理赵淳润也得先道歉,不然此事没完。

赵淳润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他有,不跟顾昭计较而已。

他自己觉着顾昭跟着自己劳心劳力,一辈子除却荣华,断了后裔血脉,折了亲情,加之自己年纪又大了许多,他就先天腿短……

最初的几年是这样想的,可,在一起久了,什么谁吃亏谁讨便宜的,这两个货便统统忘记,开始互相要起了尖儿。

要尖儿久了,顾昭常叫唤,赶紧收拾行李回平洲去,回南边去,每次这样喊,赵淳润那边必然赔不是,赔的久了,皇帝也不愿意了,这气就积压了起来,今儿赶着顾昭今儿私自去花楼,他就爆发了。

赵淳润认为,自己生的是理所当然的气,这次他赢定了!

顾昭委屈的不行,他亦不过是“查案”去呢,何必这般小心眼,他做什么了?凭什么把他精心养的茶花剪了?

这两人阴沉的脸从大街上回到家,各子便找了个门一关,谁也不理谁。

平常百姓吵架,都要有个桥梁说和,可他俩?谁敢啊!竟是连个劝架的都没有,可见他们的人生也是很悲哀的。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下仆内宦走路都蹑手蹑脚的,细仔新仔急的在墙边转圈,孙希怀里抱着食盒,老太监偶尔哭的有些娘气,兰花指捏着平帕子抹泪,一脸的控诉。

新仔他们才不搭理这老太监,他们还想控诉呢,那头房里还吃了两块点心,这边可是什么都没吃呢,两顿了!

两顿!

顾昭最初背着手在屋子里转圈,饿的狠了,他就灌一盏茶进肚,他跟赵淳润在街上拧巴来着,没拧过,被领回了家,一辈子老脸都没了,连灵魂上的面皮都丢尽了。

他反正又没脸出去,最初决定死了干净,就这样一气儿他饿了两顿之后,就此进入默认的绝食程序,终于给自己架在火上,他下不来了。

说来也是气人,往常那货早就来说好话了,今儿是怎么了,他老不来叫,顾昭更没脸出去,如此两边就僵住了。

戌时二刻,赵淳润的肚子有些沉沉的难受,顾昭的肚子也在咕噜噜的乱叫,外面桌上,饭食已然换了三桌,他们就是没脸出去吃饭。

谁先出去,就输了。

戌时三刻,细仔的徒弟阿德兴冲冲从外面跑进来,对着细仔耳朵嘀咕了几句,细仔顿时一脸兴奋的进屋,对着顾昭的房门大声说了一句:“爷!门口兰若寺的秋大家求见!”

此时还管是谁来见?只要是个台阶,全府上下都感恩不尽了。

没多久,那屋里先是传出赤足肉皮咚咚的踏地板的声音,接着哎呦!一声,然后顾昭打开门,鼻尖通红,眼睛有水,他对着对面的帘子大声吩咐:“去!把……昨儿我嫂子送来的那套袄子拿来……!爷要见客!”

孙希也从外面进了屋,隔着帘子哀哀软语,什么陛下你吃两口吧,什么陛下要保重龙体……

那后面跪了一片,地板都磕的闷响。

两帮人马各为其主,各自为政,谁也不惧谁的忙活。

没多久细仔带了一串人进屋,顾昭气哼哼的在屋内架开胳膊,由着细仔他们给他换上鲜亮的满花袍子,也挽了个风流发髻,还插了玉簪,腰下挂了一串儿鲜亮的饰品。

打扮好,顾昭大声咳嗽了一声,背着手牛气哄哄的出了屋子,上了院子里的小轿子他前面间客去了。

他走了没一会,赵淳润出了屋,一脸的乌云盖顶……

秋大家跪在郡公府的前院客厅地板上,来了她就利落的跪了。

她一边跪,一边想起自己的命数,哀叹不幸之外,又是百般心思上头,无论如何,她都想将自己从这一池水里捞出来。

亦不知道跪了多久,自打她接客开始,她的膝盖就没有再受这种罪过,可如今为了活命,就是跪烂了她也忍了。

正在胡思乱想,身后门那边忽然传来一阵阵的点心香气,还有衣裙在行走间,被摩擦的悉悉索索的声音。

然后一个打扮利落的管事娘子带了一串丫头进屋,这些丫头捧着牡丹花盖盒儿,那香味儿就是那些盒儿里传出的,没多久,竟满满在对面罗汉榻的小桌上,堆满了点心。

点心有冷有热,味道总归都是甜香甜香的,这些甜腻腻的香味儿冲的秋大家的神经都有些放松。

她直起腰,将重量放在小腿上四下打量,还没看上几眼,有人在院里喊了句:“都退下……”

秋大家赶紧又跪好,匍匐在地。

身后,安静的吓人,就连才将有些细碎的对话声都听不到了……

秋大家内心忐忑,才被点心香味壮起的胆子,又掉到了深渊里。

没多久,一双绣着翠生生青竹的布鞋从她面前走过,她微微抬头,面前客厅的又垂下一层纱帘……

这竟是面都看不到么?

顾昭脱了鞋子,半躺着坐在罗汉榻上,左右已经退去,顾昭也就毫不客气的躲在纱帘后面吃了两块点心,还喝了一口甜茶,腹内这才舒服了一点。压下饥饿,顾昭这才有话没话的问下面:“这是怎么了?秋大家竟然跪着?来人啊,给看个座!”

屋外应了一声,没多久,花蕊亲自抱了个鼓凳进屋。

秋大家却不敢坐,只说:“奴有罪,却不敢坐,还是跪着说吧……”

顾昭道:“哦?这话从何说起?”

秋大家苦笑:“天承五年初春,城门口见郡公爷送众士远行,一别多年,奴……”

顾昭眼睛瞄到这屋内隔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微微打开一条门缝,嗯……不能叫这女子多说了,不然还以为自己真跟她有什么交情呢,到时候自己就是有理的也没理了。

“你不必说这些!我们统共也没见过几次,叙旧就更不必了!你给爷下的帖子,说有要紧事情要说?又说有要紧的事物要转交,却不知道是什么?先说好,给李永吉求情,那就不必了!爷也什么都不缺……”

顾昭这种态度多少有些迁怒,他白日也是闲得慌了,觉着去那地方无所谓,却不想,阿润十分计较这些,如今,他心亏,也想要个理直气壮的台阶。

赵淳润在里屋用点心,他依旧也是拒绝吃饭的,那家伙吓唬谁呢,不就是不吃饭么,这种罪他又不是没受过!

他仔细听着外面对话,却不想,那边细仔忽然捧着一个铜壶进屋,进屋之后,他竟从铜壶里一个两个的取出十个煮鸡蛋摆在桌子上。

赵淳润一下便愣住了,低头看了一会鸡蛋,他抬眼瞄了细仔一下,低声骂道:“你这猴儿,一肚子鬼心眼儿,快滚吧!”

说完,赵淳润伸手拾起一个发烫的鸡蛋,捂在手里,半天之后,他微微叹息,仔仔细细的开始剥皮儿,吃鸡蛋。

细仔笑笑,弯腰倒退着出去,走到门口,他冲着院角的孙希比比大拇指,孙希松了一口气。

饿着皇帝,他们这群人可就都该死了!

屋子里,秋大家絮絮叨叨的说起自己不幸的命运,说到最后,又开始说李永吉的事情。

她到也不是女表子无情,只是,如今兰若寺已经是京里数一数二的花楼,她还给李永吉生了个儿子,今年两岁,如今秘密养在外县,李永吉被秘密带回上京之前,托人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上就三字儿,保儿子。

原本,秋大家也想利用手段,引郡公爷去她楼里,人她都预备好了,那是一位才貌双全,骨骼清奇,美玉一般的女子,秋大家这几年,花了大价钱给这女子请了名师精心培养,那姑娘今年虽只有十五,却早就已是京中百花之首,艳名远播。

可惜啊,今儿她等了一天,营造了那么好的气氛,偏郡公爷没来,她便慌了。

却说顾昭不客气的呵斥了秋大家,秋大家半天之后,才呜呜咽咽,一边哭,一边说起了“正事儿”。

“……谁能想到这一天呢,那年修之他出门的时候,也是发了愿的,跟奴再三说,他们这些人,也算是学门之客,虽有文章宏传,却独缺了时运,如今蒙郡公爷赏识之恩,更要上进,好好出力才不负提携之恩……”

顾昭咽下点心,灌了一口水,他吃相难看,倒也无所谓,反正外面看不到,听秋大家东拉西扯,他就有些不愿意:“你说正事吧,说这些作甚?”

秋大家赶忙收了泪道:“是!正事就是,今日奴来,将修之……不,李永吉存在奴那里的一些资财,尽数交给郡公爷……”

说到这里,她跪正了重重磕了几个头道:“还望郡公爷救命!瞧在……瞧在奴……奴……奴实在无辜,郡公爷明鉴!”

李永吉在秋大家这里存了东西?

顾昭眨巴下眼睛,冷声问:“东西呢?”

秋大家赶紧从怀里取出一片纸双手捧过头顶道:“此乃李永吉存在奴家处的财务,有上京各地,奴老家吉阳,甘州的一些地方的房屋田产,并有一些金银珠宝,奇货细软,另,这些年存在奴家的一百二十万贯,奴已经收拾好,就放在兰若寺后面的仓库,今日……奴本想请了郡公爷说这些的……”

顾昭本没有吧秋大家当一回事,甚至李永吉,他也没当一回事。

还是小看了这些古人么?

将手里握着的点心好没意思的丢在桌子上,顾昭自榻上坐了起来,趿拉的鞋子在屋子里转了起来。

转了一会子,他忽然笑着跟秋大家道:“仿若记得当初,秋大家跟我们说起过,你也是个命苦的,老家那会子是路堤吧?我记得,你家那会是发大水的,那会你还唱过一首乡曲儿,还记得么?”

秋大家满腹心事儿,那里记得当初唱了什么?她茫然的摇摇头,拼命去想那些诗词歌赋。

顾昭却记得那曲儿的,他坐回榻上,轻轻的哼了起来:“正月里正月正,旁人过年拜祖宗,有钱老爷去吃酒,娘洗衣裳在江上,二月里二月荒,没有粒米裹饥肠,爹挑扁担拖着娘,小妹两眼泪汪汪,三月里三月黄,妹妹饿死在路上……”

秋大家泪流满面,哀哀倒地:“大人……别唱了……”

顾昭徐徐吐出一口气:“我这样的人,也是天生讨便宜的,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幼年孤苦,可也没有受过一日委屈,那年去陇西郡,在路上,我收了一个小徒,就是我那徒儿付季。

你是没有见过那样的人有多苦,面瘦黄又黑,啼嚎在路旁,移民千千万,叶落不复归……

那时候,我方知道,人不能简简单单活着,人得做点人事儿!那些流民,那些凹民,那些移民,得有口饭吃啊……

你说,人好好的乌康郡人丁,为何要千万里的迁人家?还不就是因为,天灾,赤地千里,七郡绝户,老百姓没有粮食吃,没粮食吃,你爹,你娘当初才要逃荒,才要卖了你,卖了你妹妹。

丈量天下人口,独人家乌康郡人丁四十六万户,而后,才有了整个乌康郡割肉锥心离骨之痛!……秋大家,你花着这样的钱,竟不亏心么?你吃的是李永吉从丁民身上吸的血,你知道么!”

秋大家大哭起来,哽哽咽咽的说:“原不是这样的,原不该这样的!奴后悔了,没有一日不是后悔的!郡公爷开恩!开恩啊!原也知道知道羞丑,只觉着如被人赎买出去,能清清白白做人,就是死了也甘愿了……”

她抹抹眼泪,梦一般的说起了天承五年之后的事情。

“……奴被修之赎出去之后,原也安心了,可没想到,没多久修之老家的亲戚便都来了,爷是没见过那些人,狼一般的进了屋子,个个俱是修之家的长辈,他们说修之读书上进,皆是举族出力,如今他富贵了,显扬茅庐了,更不该忘了祖宗,更要提携家族兄弟才是正理。

奴是什么东西,亦不过是下贱人出身,奴是谁也得罪不起的,修之不在,奴无法,只得欠下高利养活他们……没多久,家里竟是买菜的铜钱儿都拿不出来了……”

顾昭没吭气,只是端起茶盏,一边喝一边听,这亦不过是为了自己脱罪说的一些俗世无奈,人活在世上,谁有奈何?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

“……无奈之下,奴只能重操旧业,原想着,只做个陪酒吃茶的清曲先生,却不想老楼的妈妈那日却给奴带来两位贵客……”

顾昭一愣:“贵客?”

秋大家点点头,抽抽泣泣的道:“是,是……泗水王府与潞王府家里的两位大管事,那之后,奴与修之便越陷越深,今日奴交出来的,亦不过是那些富贵人吃剩的茶汤子而已……郡公爷,您明鉴啊!奴与修之什么出身?那些人是天潢贵胄,龙子皇孙,他们想要,还不就是一句话儿的事情……现在,现在已然到了这个地步,奴……就是说冤……奴也是没脸的,可,可奴真是被挟裹着做的这些恶事……”

说到这里,秋大家猛的往头上一拽,竟将一整个的假发套子拉了下来,顾昭吓了一大跳!一口茶叶入错了道,都进了气管子!

秋大家顶着一头稀疏的毛发,嚎啕大哭道:“郡公爷!郡公爷!冤枉啊!冤枉啊!!!!真的冤枉啊!您看奴的样子!奴也知道羞丑……竟是几年来没有一日好睡,提心吊胆的,奴也是恨不得就死了的好啊……”

顾昭剧烈的咳嗽着,他觉着有一片茶叶卡在他的肺管子上,下不去,也上不来,素日听到有人呛死,他算是体会到了,他捂着胸口,咳不出来,从鼻子里乎突,乎突的往外呛着气儿,他的一只手猛捶着桌子,丝毫声音都发不出来……

没多久,有人搂住了他,一下一下的帮他使劲捶背,顺气,耳边,他听到阿润骂道:“还不叉出去,谁放这么个东西进来的……都瞎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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