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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安站在花厅外,听里面人断断续续的谈话,他得了半晌的闲暇,原打算与叔父和弟弟畅谈一番,眼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沿着小径慢慢往回走,抬头时却发现已经走到了婉澜原本的住处,但她现在成婚了,已经搬去上海,是别人家的太太了。

这代表着以后的绝大多数事情他都不再有可以商量的人选,必须独自做决定,却得让整个家族陪他一道承担后果。

他靠在物是人非的绣楼门口叹气,被匆匆从长房出来的吴心绎抓了个正着:“你在这干嘛呢?”

谢怀安对她笑了笑,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蓁蓁,我娶你,以后再不纳妾了。”

吴心绎背着突如其来的告白打的猝不及防,先露出一个愕然的表情,才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发问:“怎么了?”

谢怀安轻轻叹了口气,对她招招手:“你要做什么去?”

吴心绎立刻“哎呀”了一声:“我要去给母亲端姜茶来,过时再与你说吧。”

谢怀安一直倚在门上没动,只微笑着点点头,目送她离去。冬日的阳光淡薄,但直接照在脸上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些微暖意,他在门前的石阶上慢慢坐下来,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将头埋进了臂弯里。

有人在他身边坐下,冷风里裹上清新的香味,紧接着一只手放到他肩头,声音轻的像早春抽芽的第一片绿叶:“你怎么了?”

谢怀安没抬头,好一阵没有说话,只将放在膝盖上的一直手摊开,让她可以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吴心绎又问:“你想澜姐吗?”

谢怀安闷声道:“那倒不是,只是感叹一番本以为血缘关系已经足够强大,看到这幢空楼才发觉也是比不过时间和距离。”

吴心绎想了想,道:“心上的距离没有扯远,那现实中的距离便不足为虑。”

谢怀安这才抬起头来:“只怕心上从未近过,现实里又越来越远。”

吴心绎低声问道:“你是说怀昌吗?”

谢怀安没有说话,只微笑着看着她。

吴心绎伸手在他唇角抹了一下:“如果你心里难过,不用硬撑着微笑。”

谢怀安道:“我不难过,我只是愧疚罢了,以前明明有那么多朝夕相处的日子,却没有将他当回事,我可真是个失败的兄长。”

吴心绎道:“你在吃穿上委屈过他吗?”

谢怀安摇了摇头:“我母亲和他母亲虽然不和,但这种事情倒是干部出来的。”

吴心绎又问:“你二人是请同一个先生,读同一本书吗?”

谢怀安道:“是一起上的族学,我小时候背东西快,所以格外被先生优待一些,怎么了?”

吴心绎笑了笑:“可能不当回事的时候才是好时候吧,你想澜姐在家的时候,你有格外厚待过她吗?”

谢怀安愣了一下,随机摆手道:“那不一样,我和长姐是同胞出生,自幼就比别的兄弟姐妹更亲近,我看阿恬阿贤是一样的,只想着将她们照顾好即可,但澜姐是可以出了事情找来商量对策的人。”

吴心绎忍不住问了一句:“那我呢?”

谢怀安又愣了一下:“什么?”

吴心绎重复道:“澜姐是你可以商量对策的人,那我呢?”

谢怀安本来想将这个问题插科打诨糊弄过去,但看到吴心绎眼睛里的神色,却又觉得逃避不得,便郑重思索一番,挑了一段她爱听的话,道:“你可是我情愿不要命的人。”

他是在暗示两人初次相遇时,自己替她顶下的那桩罪。吴心绎听他这么说,果然高兴起来,连双颊都开始微微泛红,她没有针对这句话再多说什么,但满足的表情却已经能抵过千言万语,又接着问:“那怀昌呢?”

谢怀安道:“是我弟弟。”

吴心绎等了一会,奇怪地追问:“没了?”

谢怀安又沉默了一会:“我二叔曾经说,我爷爷去世的时候,他被要求跪在我父亲身边,发誓一辈子会效忠他,协助他。”

吴心绎“嗯”了一声:“然后呢?”

谢怀安皱起眉来:“但我完全想不到那个场景,我不知道来日倘若父亲去世,怀昌会不会被要求这样发誓,他会不会愿意这样发誓,甚至……那时候我还能不能找得着他。”

“他会离老宅越来越远的。”

“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话?”吴心绎疑惑道,她的确是冰雪聪明:“怎么忽然开始感叹这些?”

谢怀安摇了下头:“没听到什么话,怀昌不是背后搬弄是非的人。”

吴心绎皱了下没:“我瞧着你们兄弟感情还挺好啊。”

谢怀安道:“粉饰太平罢了。”

吴心绎在他上臂轻轻拍了拍:“你怎么能这样想,兴许是不亲厚,但也绝对算不上离心离德吧,你待他的确是客气了点。”

谢怀安道:“客气才惹祸呢,但总不能不客气。”

吴心绎抿着嘴笑:“你跟他说话做事别那么刻意,慢慢放松下来,两个人都太紧绷了,反倒不好。”

谢怀安没吭声,他仰头看了看天色,自己率先起身:“你方才不是说去给母亲端姜茶?”

“已经送过去了,担心你,这才急急忙忙跑出来,”吴心绎向她娇俏地一伸手:“你要去忙了吗?”

谢怀安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又伸手在她耳边捋了一下:“去厂里看看帐,晚上和怀续一起吃,不用等我了。”

谢怀续那日终于如愿剃了头,谢修庆当面没说什么,但对他的态度却是急转直下,他不想每日回家提心吊胆,干脆宿在厂里,打算等老爷子消了气再说。

谢怀安隔三差五就陪他吃一顿晚饭,谢怀续如今负责纱厂的账目,他学新式记账法学得很快,而且心算敏捷,记忆力也好,省了谢怀安不少事,干脆将整个账目连同那些会计们统统交给他管着,放权放的厉害,平日里竟然也不过问。

谢怀续原本感激他对自己的信任,因此每天都要找机会将当日账目收支汇报一番,谢怀安不拦着他,却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后来干的时间长了,倒也琢磨出一些味儿来,谢家七府都知道谢怀安倚重他,将整个纱厂的账目都交给他,若是账上出了问题,那自然是他的全责,到时候轮不到谢怀安过问,只七个府的长辈平辈们就足够他喝一壶了。

他堪透了这一点,以后也懒得给谢怀安每日汇报了,后者也不说他,两人公事公办,偶尔拌嘴也不影响私下的交情。

谢怀续今日的晚餐是酱鸭头就烧酒,酒还是北方运来的,南方压根喝不着,这两样都是在小店子里买的,只比苦力们平日吃的高档上一点。他最近好这口,每天都要两小杯一大包,吃饱了拿温水洗把脸,舒舒服服地睡觉。

谢怀安跟他一道吃,喝一口烧酒就要倒抽一阵凉气,谢怀续擦着手取笑他,话里不客气,话外却亲的不行。

他又想起谢怀昌来,于是问他:“怀续,你觉得堂哥这个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谢怀续笑道:“你这是想听我夸你呢?”

谢怀安又喝了口酒,又觉得兴味索然,不想再问,便顺着他的话接下去:“那你还不赶紧有点眼色,说两句好听的?”

他同谢怀续原本也没有多亲厚,只是碰上面了才会说两句话,不碰面的时候谁都想不来约彼此出游,直到纱厂建起来,他发觉这个七府的堂弟有点本事,招进厂里,这才一日日熟起来。

血缘约莫就是用在这时候的,因是亲堂兄弟,这熟起来的过程与朋友相比便快了不少,相处起来也比朋友更能放的开。

谢怀续吃完最后一个酱鸭头,将杯底的酒一气喝了,擦嘴的时候忽然“嗯”了一身,起身就往电报室里头走:“还想着你来了就给你,差点忘了。”

他去了一份电报出来,往他跟前一递:“呶,南京发来的,成立了个中华民国实业协会,会长是政府实业司司长兼任的,叫什么……李仲揆,听都没听说过,我还以为这个职位得是四先生的呢。”

谢怀安满手油腻,就着他的手看了一边:“会员?这会员是干什么用的?名誉头衔吗?还得跑到南京开会。”

“你最好回家问问怀昌哥,打听打听南京那边的风声,堤防有鬼,”谢怀续将纸页扔到他身边:“虽然不知道什么没脑子的鬼才会算计咱们家纱厂,但多长个心眼总不错。”

谢怀续喝酒量少,拇指那么长的杯子每天只喝一小杯,谢怀安便跟着他也只喝一小杯,但这酒性子烈,喝下去后酒气久久不散,谢怀昌给他开门,他一口酒气就碰了过去。

还好谢怀昌在东北从军,酒量早已经被那帮东北汉子练了出来,当下只是皱了皱鼻子,便伸手要扶他:“怎么你也喝北方酒了?”

谢怀安笑道:“跟你在东北喝的比,怎么样?”

谢怀昌道:“没法比,高粱酒更烈,但比你喝的这个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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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揆:即李四光,1911年出任湖北军政府实业部长,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该省实业部改为实业司,仍任司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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