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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诚在清晨来找吴心绎,那时候天刚蒙蒙亮,照谢怀昌的意思,谢诚故意等谢怀安离开酒店后才将她约到酒店外,将他受伤的消息告诉她。此时宋教仁遇刺一事还没有传开,吴心绎听到这个消息,眼皮子啪地挑了一下。
谢诚又补充:“宁隐叮嘱你,千万不要告诉澜大小姐。”
吴心绎点了下头:“我知道。”
谢诚看她的表情,微笑了一下:“大奶奶无须担心,宁隐只是崴了脚,已经上夹板了,并没有生命危险。”
吴心绎蹙起眉:“我想去看看他。”
“他……也不太想让大爷知道,”谢诚犹豫了片刻,“大奶奶晓不晓得,宁隐和大爷关系不是很好。”
吴心绎瞟了他一眼:“不晓得,他们是亲兄弟,没有关系不好一说。”
谢诚赔笑道:“大奶奶说的是,只不过宁隐不想让大爷知道他负伤的消息。”
吴心绎道:“宋先生遇刺的事能瞒多久,二爷负伤的消息就能瞒多久,况且大爷真正关心的也不是他崴伤的那只脚。”
谢诚带着吴心绎去看谢怀昌,他的病房跟宋教仁的病房毗邻,虽然伤情不至于住院,但廖仲恺还是让他住了下来,宋教仁生死未名,他不敢再让另一个人也死在他眼前。
吴心绎从楼梯上走上去的时候,迎面碰见一个匆匆下楼的年轻人,脸色苍白。他在楼梯拐角处跟吴心绎装了个满怀,却连句“对不起”都来不及说,扭身就下去了。
于是谢诚的脸色也跟着苍白起来,低声道:“钝初先生出事了。”
他顾不上再跟婉澜说别的,蹬蹬蹬地跑上去,宋教仁病房内悲声大作,黄兴跪在床边,握着宋教仁的一只手呜咽出声,口中还喃喃的说着什么,只是零零碎碎,句不成行。
谢诚已经冲进病房了,吴心绎在门口站着,见一个瘦高的中间人掩面从病房里走出来,单手撑在墙壁上,低着头,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眼睛,肩膀抖动,却悄无声息。
吴心绎在一边站着,沉默了一会,给他递上一方手绢。
廖仲恺接过来,含糊道了句谢,将自己脸上的泪痕擦干净才站直身体:“多谢。”
吴心绎对他微笑,摇了摇头:“请节哀。”
廖仲恺看着她,语气迟疑:“您是……”
“我是谢宁隐的长嫂,听说他受伤了,所以来探望他。”
廖仲恺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迟疑道:“宁隐从未提过……”
吴心绎打断他:“宁隐在哪家病房?”
廖仲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我带您过去吧。”
“不必了,”吴心绎向病房内抬了抬下巴,“请节哀。”
廖仲恺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里又透出痛彻心骨的悲色,吴心绎就看着他的眼睛里漫上水汽,还兀自强忍着,指了指走廊尽头:“您请吧。”
吴心绎向他道谢,快步走去走廊尽头,在玻璃上看了看,推开其中的一扇门。
谢怀安在床上半躺着,右脚打着石膏和夹板,听见动静,立刻坐起来:“钝初先生……蓁蓁,你怎么来了?”
“你让谢从言去寻我,难道不是想让我来吗?”吴心绎在他床边坐下,皱着眉看了看他那只伤脚:“严重吗?”
“不严重,只是崴了一下而已。”谢怀安向门外看了一眼,“我听见外面很闹,怎么回事?”
吴心绎垂下眼睛,淡淡道:“宋钝初先生方才去世了。”
谢怀昌愣了愣,似乎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紧接着他就像被烫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宋钝初先生方才去世了。”吴心绎又重复了一边,依然是那个淡淡的语气。
谢怀昌单脚着力在床上站着,又发了一会愣,重复了一遍:“钝初先生去世了?”
吴心绎点了下头:“请节哀。”
“节哀?”谢怀昌有些不可置信,“你怎么能用这么漫不经心地语气说出这句话?我怎么节哀?你不知道他对中国革命意味着什么!”
“那他对中国革命意味着什么?”吴心绎抬起头,“他去世了,中国就亡了吗?”
谢怀昌张了张嘴,慢慢蹲了下来:“你来得真不是时候……”
“恰恰相反,我觉得我来的太是时候了。”吴心绎起身去给他倒热水,强行塞进他掌心里,“你觉得这是袁大总统干的?”
“我不知道,”谢怀昌低头看着杯子,鬼祟地压低了声音,“但一定和北方脱不了干系。”
吴心绎又问:“所以你打算彻底投效孙先生?”
谢怀昌依然低着头:“我知道你不会同意的。”
“我也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吴心绎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今天最后一次来见你,跟你说的这些话,也是最后一次说,听不听在你,但如果不说,我会良心不安。”
谢怀昌抬了抬眼皮,表示她可以开始讲了。
吴心绎便开口道:“宋先生去世后,南北必有一战,而且这一战十有八九是由南方发起的。国民党兵力如何,我不知道,但你应该清楚得很。”
谢怀昌冷冷地笑了一声:“照你这么说,国民党是在自取灭亡了?”
“别对我那么大敌意,怀昌,我不是你的敌人。”吴心绎脸上的微笑也收了起来,“你若不姓谢,我也不会跟你讲这些。”
谢怀昌看了她一眼:“我若不姓谢,你也没有嫁进谢府的今天。”
吴心绎当场就变了脸色,而谢怀昌也似乎是有意激怒她,但她却没有上当,只青着脸做了个深呼吸,压住了火气:“你不用故意气我,今天我要说的话,你听了是你运气好,我说了是我仁至义尽。”
谢怀昌觑了觑她的脸色,慢慢叹了口气:“你说吧,我不打岔了。”
“我建议你立刻给北京发电报,然后照原计划赴京,先到部队去报到,再去拜访北京的二叔和我爹,从他们那里打听点内部消息出来。你应该知道,如果开战,你和我爹绝对不能各效一主,除非你恨谢家已经恨到骨子里,做梦都想看它分崩离析。”
谢怀昌立刻道:“我从没有这么可怕想法!”
吴心绎立刻抓住了他这句话:“‘这么可怕的想法’?看来你有过没这么可怕的想法了。”
谢怀昌苦笑一声:“你这是在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挑我的刺。”
吴心绎看着他:“你又何尝不是在故意挑老宅的刺?”
谢怀昌将头别了过去:“你倒是个合格的儿媳妇。”
“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本来是你应该做的。”他示弱之后,吴心绎的情绪也平静下来,“袁大总统如果真的有心对国民党下手,那弄点内幕消息,会比你扛着枪上战场去杀中国人有用的多。宁隐,如果有一天你走投无路……”
谢怀昌还在静候她下文,但她却哑了嗓子,他等了一会,忍不住催了一句:“如果有一天我走投无路,如何?”
“老宅永远少不了你一碗饭吃。”她低声道,说完便站起身,“我要走了,去陪澜大姐吃午饭,如果你不想让她知道,那我就替你瞒着她。”
“请你替我瞒着所有人吧。”谢怀昌道,“我怕他们将我的伤和钝初先生的死讯连在一起想东想西,其实并没有多严重。”
宋教仁留了遗嘱给袁大总统,原本请黄兴代为致电,但谢怀昌赴京的时候,黄兴又专门手抄了一份给他,请他转程袁世凯。
谢怀昌快速读完了那封遗嘱,只觉得鼻腔酸涩,他想起于右任在医院里给他看的宋教仁另一封遗嘱,说“我为调和南北事费尽心力,造谣者及一班人民不知原委,每多误解,我受痛苦也是应当,死亦何悔?”
他到死都不肯相信这场暗杀会与袁世凯签上关系,他怕南北分裂。
“听说孙先生已经结束了对日本的访问,启程赶回上海了。”谢怀昌道,“请代我向孙先生问安。”
黄兴拍了拍他的肩:“宁隐,走好。”
他没有去火车站送行,只在谢怀昌居住的酒店楼下与他仓促道别。宋教仁已死,想必没有人会再威胁谢怀昌的生命安全,况且他也没有什么被威胁的价值。
他独自在上海火车站的检票口前排队检票,周围人群熙熙攘攘,宋教仁出事后,火车站象征性地加派了一些警察,胖瘦各异男人穿着松松垮垮的制服左顾右盼,颓丧而漠然。
有人拍在拍他的肩膀,就像按动了一个机关,他纵身便跳了起来,顺势从腰间摸出了一把枪。
谢怀安惊愕地看着他:“你这是干什么!”
谢怀昌看清他的脸,吐了口气,又忍不住抱怨:“你喊人就行了,乱拍什么肩!”
谢怀安将他的枪接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忽然将枪上膛,对准了他的眉心。
目睹这一幕人群又嗡的散开,远处的警察一路小跑过来,边跑边喊“什么人!放下枪!”
谢怀安没动,谢怀昌也没有动,但前者神态平静,后者却因为用力咬牙而在面颊上崩出一道生硬的线条。一直到警察马上要跑过来了,谢怀安才忽的一笑,将手枪放了下来:“你怕我杀你?”
谢怀昌从他掌心里把枪拿走:“这不是玩具,以后不要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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