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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续沉吟良久:“算了,是癫痫老宅治得,是烟瘾老宅也治得,是真是假,老宅人心里清楚,叫他们处理去吧。”
谢怀克上下瞧着他的表情:“哥,你当真不想把纱厂争来?”
谢怀续看他一眼:“你说的轻松,我怎么可能争来?纱厂是大堂哥的心血,他会这么轻易放给我?就算把他撤下来,那大伯还在世呢,他占了名,大堂哥还是干大堂哥的事。”
他说着,心思重重地饮了口姜茶:“我想了想,这件事还是瞒住的好,到底是不是烟瘾你不是十分笃定,如果咱们七府贸然将这件事捅出去,最后又证实了的确是癫痫,那七府以后还怎么见老宅人?我立时就会被证明心怀不轨。”
谢怀克略一沉吟:“不必七府出面,也不用六府出面,咱们只消将这件事捅给三府知道就行了。”
“算了吧,复己。”谢怀续道,“咱们家家规严峻,但你我也都知道,抽大烟着实算不上什么大事,兴许大堂哥在上海谈生意,这还是避不了的事情呢。要是把事情捅给三府,只收拾他们的烂摊子就要耗神——咱们家又不是只一个纱厂,还有那么多药行呢?前几天大堂哥还跟我商量,咱们家的棉纱销量越来越好了,想扩大生产规模,现在把他弄下去,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他坚持,谢怀克便也没说什么,只耸了耸肩:“你说了算咯。”
谢怀克曾经被谢怀续安排去纱厂里管工人的后勤,很是捞了点油水,虽说没用在自己的吃喝玩乐上,但这到底是不对的,因此谢怀安发觉后便将他从后勤上赶了出去,要他下车间。谢怀克对此心生不满,还是违背了谢怀续的意思,将消息透给了三府的谢怀骋。
三府果然闹了起来,当着谢道中的面质问谢怀安究竟是犯了癫痫还是染上烟瘾。
大夫已经诊过了,但三府不信,说老宅将大夫买通了,自然想说什么病就是什么病,非要从外面再请人来。谢怀昌不得不出面训斥,道:“既然老宅能买通大夫,那三府自然也可以。”
三太太尖声冷笑:“这简单,二爷你亲自来挑人,七个府里一府出一位,大家一起去请。”
谢道璋怒道:“请个大夫,还要让七个府里一人去一个,再大的笑话也没有这样闹的。”
谢怀续暗地里去找谢怀克:“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谢怀克一脸迷茫,“我真的谁都没有说!”
谢怀续还想再说什么,三太太已经在人前点他的名了:“续少爷呢?七府的续少爷。”
谢怀续应着挤了过去:“在这里,在这里。”
三太太指着他,道:“这够叫你们放心了吧,安大爷的左膀右臂,他总不会害安大爷吧。”
谢怀续汗出如桨,强笑道:“三太太小题大做了,方才福大叔请来的两个大夫可都是杏林国手,我再请,也请不到比他们更好的了。”
“不用你请更好的,”三太太道,“你请一个能说真话的人来就成了。”
谢怀昌冷笑道:“三太太这么说,是确定了安大爷的确染上烟瘾了。”
明三太太笑了笑:“是不是,请大夫一来就知道。”
“大夫已经来过了,一中一洋,均是行家,但他们说的话三太太不信,可不就是笃定了我大哥有烟瘾么?”谢怀昌道,“这小侄就有一件事想不通了,三太太一介妇人,向来深居简出,是怎么判断出我大哥的确是烟瘾而非癫痫的呢?是你亲眼见过,还是你亲自抽过?”
最后两句问话语气严厉,竟然迫使三太太向后退了一步。
“如果是亲眼见过,那抽大烟的那个人必定是三府里的人……我听说怀骋堂弟曾经做生意赔了四百多两银子,那银子是经营不善赔的,还是买什么东西买的?”谢怀昌的目光在谢怀骋身上一晃而过,又去看明三太太,“如果不是亲眼所见……”
明三太太尖叫起来:“你血口喷人!我之所以确定,是因为六府的怀克老爷说的!他亲眼见过,确凿无疑!”
谢怀克万万没想到明三太太会当众将他卖了,众目睽睽之下,一张脸很快红到脖子根。谢怀续也在人前,怒视他:“复己!”
七府的老太爷谢修达此刻也发怒了,沉声呵斥:“谢怀克,自己走过来。”
谢怀克依言走了过去。他其实有七成把握确定谢怀安的确是犯了烟瘾,但剩下的那三成不确定性让他犹豫,他是七府的儿子,现在当着六府的家,这两个府跟破罐子破摔的三府都不一样,不可能脱离老宅自己单过。如果现在咬死了谢怀安定是烟瘾,能确诊自然是大获全胜,但万一不能确定……那他就是跟老宅为敌了。
更要命的是,他从未听说过哪个人的烟瘾是由医生确诊的。
谢怀克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只不过是五六步的距离,他走的却艰难而缓慢,垂着头站到谢修达跟前:“爷爷。”
谢修达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名言,非要在背后搬弄是非!”
谢怀克艰难开口:“我……我不知道……爷爷,我不知道,我只是瞎猜的……当成笑话说给怀骋听的,并没有别的意思……”
他说着,忽然跪了下来,左右开弓赏自己嘴巴:“我瞎说的,爷爷,我错了。”
明三太太的脸立时也涨红了,这才明白她们三府这是被谢怀克当枪使了,但若是就这么承认,跟自扇耳光有什么区别?只能兀自强撑着嘴硬:“要是无凭无据,怀克老爷又怎么会有这种猜想。安大爷是老宅的长房嫡子,谢氏一族未来的族长,我们都希望他好好的,无病无灾,叫医生来诊一下怎么了?若是真没有烟瘾,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要是有,也早早戒了。”
谢道中终于开口了,叫谢福宁的名字:“妄议老宅,诽谤嫡子,该当何罚?”
谢福宁欠身道:“回老爷,轻者挞五十,重者族谱除名。”
谢道中看了谢福宁一眼:“依你看,三府今日所作所为,是轻是重?”
谢福宁不敢妄言,毕竟他知道谢怀安的确是染了烟瘾。
他嗫嚅片刻,躬身道:“诸位老爷老太爷都在,老奴不敢妄言,还请老太爷亲做决定。”
谢道中冷冷地哼了一声,正待开口,谢怀安忽然从楼上走了下来,他烟瘾已过,此刻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却镇定无比。
“复己猜的没错,我不是癫痫,是烟瘾。”他一边下楼,一边吐词清晰地抛出了这句话。
楼下人群大哗,明三太太立刻得意起来:“我就说!这下连大夫也不用请了,他自己承认了!”
谢怀安向她笑了笑:“三太太难道觉得,我染上烟瘾,谢家的产业就归你了?”
明三太太愣了愣:“我……我没有这样说……”
谢怀安下楼,随便挑了张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又道:“就算不归你,那也得重新分座次,我是不能再掌家业了,七府的谢怀续接了我的位子,依次排辈下来,也该轮上三府的一杯羹了,是吗?”
明三太太左右忘了忘,一对眼珠子左右乱瞟:“我也没有这样说。”
“没这样说,却这样想了。”谢怀安伸手在椅背上敲了敲,侧身倚到椅子扶手上,将目光投降了谢怀续:“那就让续少爷来说说,他能不能接的过我的位子。”
谢怀续是谢家纱厂仅次于谢怀安的第二把交椅,但这第二把交椅上坐的却不只他一人,只不过因为他是谢家少爷,所以被人格外优待了,才显得纱厂是他在乾纲独断——但他真正能说得上话的,只有生产这一个环节,相较于整体——采购原料—生产—销售来说,其余的两大块:原料和销售,他竟然完全一无所知。
谢怀安对他放心,除了对他为人处世品行上的信任外,也是笃定了他翻不出天来。
谢怀续擦了擦额上的汗,挺直了腰背,道:“我不能接大堂哥的位子,整个谢家,没有谁能接大堂哥的位子。倘若他从纱厂撤手,那纱厂运营恐怕撑不过三个月。”
这话夸张了,是谢怀续用来向谢怀安表忠心的。
三太太又开口,底气明显弱了:“可谢家自有族规在此……”
“哦,谢家自有族规在此,”谢怀安慢条斯理地笑了笑,“那敢问明氏,谢家哪一条族规说了,染上烟瘾的子弟不可掌家业的?”
谢家族规自有明文成册,但这么多年过去,亦有不少规矩是约定俗成,并未抄录的口头之言,禁烟正是其中之一。
“今年春季上旬,我卖给贵州唐继尧部一批药品,这件事你们总都知道。”谢怀安又开口,慢条斯理地,“后来这批药品出了点岔子,我亲自去了一趟贵州,这件事怀续和整个纱厂的人都知道。”
谢怀续点了点头:“我知道,大堂哥临行之前还专门交代过纱厂的事情。”
谢怀安“嗯”了一声:“唐继尧部私下售贩烟膏谋取暴利,我被他摆了一道,这才染上烟瘾。”
他语气平淡,只是在叙说一件事,没有博取同情的意思,也没有辩解的意思。
“我可以认罚,挨板子跪祠堂,都可以,”谢怀安抬了抬下巴,睥睨着厅中众人,“叫我交出掌家权,也可以。”
他笑了笑:“但想从我手上拿走药房和纱厂,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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