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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安在两日后带着谢婉贤抵达上海火车站,婉澜亲自去车站接他们,护卫亦或是监视他们的日本兵小头目大久保正在一楼客厅里坐着喝茶,立夏陪着他,笑眯眯地教他学说中国话。

婉澜从楼上下来,立夏看着了,赶紧唤了一声:“太太,太太要出门吗?”

“嗯,要接怀昌来,你跟厨房说一声,可以开始准备午宴了。”婉澜努力对青木挤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大久保队长一起吃饭吧。”

大久保立刻站起来,他对婉澜很恭敬,像是深得栖川旬真传,在说话之前还会先鞠躬:“多谢夫人,但是不了。请让我护送您去火车站吧。”

婉澜点了点头,立夏便拿她出门的斗篷,先走到门前去,为婉澜披上斗篷后才推门,道:“太太一路当心,大久保君也要当心。”

婉澜有点意外,扭身看了一眼立夏,却也没说什么,提步便走出去了。

她做自己家的车,大久保带人跑步跟着。整个上海滩还没有哪户人家有这般待遇,因此陈暨不仅被人认为是亲日商人,还在流言蜚语中同日本领事馆关系匪浅,甚至有传闻说他本人就是日本人。

婉澜在车里扭头看那些跑步跟进的日本兵,忧心忡忡地叹气。

谢怀昌完全没想到自家大姐会摆出这么一个阵势来迎接他,当下颇感意外,婉澜没有引荐他同大久保认识,但他却分明看到大久保正友好地同他打招呼。

他在车上问:“那些日本人是怎么回事?”

婉澜埋怨地瞪他一眼,没有说话。

大久保在谢怀昌下车的时候主动上前同他招呼,他没有握手,而是深深鞠躬,显得恭敬又诚意十足:“谢君,在下大久保次郎,受日本驻上海领事馆副领事栖川旬君之命,担任陈家护卫,幸会。”

谢怀昌一头雾水地鞠躬回礼:“啊,幸会,幸会,在下谢怀昌。”

婉澜笑道:“好了,客套一会留着饭桌上说,先上去看看你姐夫吧。”

因为二十一条的关系,谢婉贤对日本人印象相当差,她连招呼都懒得同大久保打,甚至吝啬给他一个眼神,方一下车就直接进屋上楼了。

立夏正在餐厅里摆碗筷,猛然见婉贤冲进来,还愣了好大一下:“三小姐?”

“立夏!”婉贤笑起来,“原来你也在,真是太好了!”

她热情洋溢地冲过来拥抱立夏,还仔细打量她:“你看起来胖了一些了。”

“是,太太待我好。”立夏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急忙道,“您要上去瞧老爷吗?”

“等我阿姐和二哥来了再一道上楼吧。”婉贤在二楼左顾右盼,“真是豪气,比她之前那个小公寓强多了,早该这样。”

“隔壁还有一栋楼。”立夏笑道,“等吃了饭我带您过去瞧。”

“对了,”婉贤在沙发上坐下,“怎么这里这么多日本人?真讨厌,难道大姐夫在跟日本人做生意?”

“先前日本新皇帝登基的时候,老爷去参加领事馆的庆典……一起去参加庆典的那个将军老爷被人枪杀了,老爷也不慎受伤。”立夏不知道其中这些门道,只能将她看到的解释给婉贤,“那个女领事很愧疚,就派兵来家里保护老爷。”

“猫哭耗子假慈悲。”婉贤方嘀咕完这一句,大久保便跟着婉澜和谢怀昌进来了,她厌恶地瞟了这个身材矮小的日本人一眼,亲亲热热地去挽婉澜的手,“阿姐,想你了。”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居然还会想阿姐吗?”婉澜带他们上楼,还不忘吩咐立夏招呼好大久保。此举引来婉贤的不满,她在三楼冲婉澜撇嘴,压低声音问:“阿姐干嘛要对那个日本人那么客气?”

“日本领事馆怀疑我们同郑汝成的刺杀案有关系,派来监视你姐夫的。”婉澜道,“明天还要回镇江,我简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就直接告诉他。”婉贤趁着声音道,“我要回娘家了,在镇江,你要想跟着去,就路费自理。”

谢怀昌很惊讶:“玉集大哥伤成这样,还能长途劳顿回镇江?”

“我自己回去。”婉澜道,“我拜托了公司一个人来照顾他。”

谢怀昌失笑:“你竟能放心?”

婉澜笑起来:“交给旁人或许不放心,但交给他,那是再放心不过的了。”

她说的是郑正秋,这个书生意气的文人,兴许刻薄了一些,但为人实在无可挑剔。

“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那人对其中发生的事情丝毫不知。”婉澜道,“所以如果将玉集交给他,须得先将大久保此人赶回去。”

她说着,轻轻敲了敲卧室的门,柔声发问:“玉集,醒着吗?”

陈暨里头扬声道:“进来。”

他上身依旧缠着纱布,看起来有些滑稽,但却将谢婉贤跟谢怀昌兄妹都吓了一跳:“怎么伤这么重?”

“都是些皮外伤。”陈暨对婉澜道,“不要叫人来照顾我,你回去,把立夏留下。”

婉澜吓了一跳:“你自己怎么行?”

陈暨摆了摆手“这些伤养一养,等伤口结痂便无大碍,况且你不是回去久住,若因为这几天而惹上新的麻烦,那才是得不偿失。那些日本医生每隔一天就要来换一次药,你防住大久保,防得住那些人吗?”

谢怀昌忍不住咋舌:“虽然这是监视,但一般人也得不到这个级别的监视。”

婉澜狠狠瞪他一眼:“说来郑汝成遇刺,难道袁大总统一点反应都没有?”

谢怀昌对着她摊开双手:“出事的时候我已经在路上了,就算有什么反应,我也得不到消息。”

谢婉澜凉凉插话:“用得着你来刺探消息么?”她说着,走到陈暨床头去提电话听筒,伸指拨号,不过片刻便道,“存之,是我。”

婉澜大为惊骇,就连陈暨都从枕上坐了起来,两人齐刷刷地看向谢怀昌,后者正双手抱臂,觉察到他们的目光,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

婉贤已经跟那边三言两语说完了,最后柔和道了一句:“我已经平安到上海,勿念。”

她挂掉电话,抬头对陈暨道:“他下令为郑汝成封侯了,一等彰威侯,祭典正在准备,是杨度杨皙子亲自操持的。”

陈暨没有说话,谢怀昌则轻轻叹了口气:“他真要称帝了。”

封侯是封建帝王对臣下的恩赏,在号称人人平等的民国,大总统公然为民国官员封侯,简直是倒行逆施……也是借此试探天下民意。

“他看不到天下民意的。”陈暨重新躺回枕上,“他只会看到底下人想让他看的民意。”

婉澜在第二日清晨启程回镇江,按照陈暨的意思,除了立夏和原有的家仆,她没有请任何人来代为照顾养伤的丈夫。

她终于可以寻到一个合适的时机问谢婉贤:“你同徐适年……”

谢婉贤笑盈盈地看她:“怎么?”

婉澜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但她竟然全不当回事的样子。

“你们两个……”婉澜想了半日,想要寻一个合衬的词,“私定终身了吗?”

谢怀昌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并且纠正她:“是相恋,阿姐,北京城里流行这种入时的说法。”

“那同私定终身有什么区别?”婉澜板着脸,训斥谢怀昌道,“你若只会插科打诨,那么就请你出去吧。”

谢怀昌还想听婉澜审问小妹,因此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没有。”婉贤回答,“阿姐放心吧,我根本不会同他私定终身,他若愿娶我,我就嫁给他了,压根用不着私定终身。”

婉澜脸色都变了,她站起来在船舱里走了两步,想说什么,却又觉得那些个话不过是老生常谈,最后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等陶姨娘知道了,她非要气死不可。”

不巧,这正是婉贤的软肋,她一下就丧气起来,对婉澜道:“我没有做有辱家门的时候,你为什么生气?你觉得徐先生配不上我,还是我配不上徐先生?”

“我不晓得你为什么非要对一个已经娶了妻的男人念念不忘。”婉澜道,“你打动他,在外头双宿双飞,兴许还要以他妻子的名义,听别人唤你一声‘徐太太’,然后将一个原本就得不到丈夫垂怜的发妻丢在家里,让她替你去侍奉婆婆,操持家宅,你能心安?”

婉贤想到了婉澜能说出的所有话,独独没想到她竟然会搬出徐适年的发妻来压她,这让她觉得难堪,因此更加憎恨那些新思想口中的“封建婚姻”,愈发追求所谓“自由恋爱”起来。

“阿姐若是饶我一条生路,就准我此生不寻婆家,不成亲。”她似乎是在赌气,但又好像说的发自内心,“我不逼他休妻娶我,只当我能在他身边便心满意足。”

“你可真是情深似海。”婉澜冷笑,“你叫你二哥听听,这算不算是荒唐话?一个正经人家出身的姑娘,成日跟着一个有妇之夫,却又不嫁给他……阿贤呀,你就当你着今生来晚了吧,北京大学里人才济济,难道就没有一个能叫你心许的人?”

婉贤僵着脸坐在船舱里:“人才事多,英才更多,我若能在遇上徐先生之前遇上他们……这就是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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