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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沙本善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初那股迫不及待想下山闯荡江湖的渴望其实也是来自于一种叫作孤单的感觉,也清晰地接收到它离去的讯息,从凌金温婉的语气和柔软的指尖暖暖传递过来。

蓝止歌不合时宜的惊呼破坏了美好的气氛:“谁!”

一个黑影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跃起,向林子深处奔去。沙本善拔腿便追,凌金跟上来叫道:“小心!”话音未落,林中传出一声怪叫,然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他们小心翼翼探过去,用“还泪盏”的光亮一照,看见一只古怪的动物,被一丛盘根错节的老树根夹住了右腿,正在竭力挣扎。它的外形和人差不多,却只有常人一半那么高,全身披着红褐色的毛,四肢也比他们短一截,没有耳朵,眼睛的部位只有两个大窟窿,口中含混不清地咕哝着什么,和刚才的哀嚎之音截然不同。

“这一定是某种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我都没见过。”凌金的好奇远大于恐惧,浑然不觉沙本善此刻正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蓝止歌心生怜悯,正要上前帮它脱离困境,一道灰影忽然从天而降,拦在他面前:“别碰!”

此人肩披蓑衣,头戴斗笠,手执火把,落地似一片树叶般轻巧无声,身子挺立,膝盖毫不弯曲,感觉好像是地面主动升上去将他托了下来。空中曳下一道火焰移动的痕迹,袅袅如蛇。火把斜向一旁,照不出他的容貌,不过可以看到他裸露的两臂和胸膛嵌满岩石般结实的肌肉,双手像老树皮一样坚韧厚实。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葫芦,走到怪物身旁,往它被夹住的地方倒了一些蓝色的液体,那怪物便一下抽出腿来,猱身上树,蹲坐枝头,冲他们咧嘴嘶声叫了几下,随即一个后空翻,几个腾跃消失在低垂的夜幕中。

“他怕生,但不会伤人。”蓑衣人背对他们,凝望着它远去的方向,嗓音压得很低。

凌金问:“这是什么怪物?”

蓑衣人转过身来,斗笠下瘦削的面孔在光束的映衬下灰硬如石雕,阴郁冷峻的双眸中闪着火苗躁动的倒影,富有感染力的声音从一张一弛的喉部缓缓吐出:“他不是怪物,是个智虚人,名叫半空。”

“人?”他们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或眼睛,包括接下来蓑衣人给他们讲的这个故事。

半空,出生在智虚国东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本是一名体格健壮、相貌英俊的少年,跑得比豹子还快,臂力惊人箭法超群,能辨别出千米之外各种鸟叫声,还学得惟妙惟肖。前线督军听闻此事,当即来信征他去军中当先锋将官。这属于破格提拔,因为他还未满二十岁,按智虚国的规矩是没有当官的资格的,大多数人都对这样的机会垂涎三尺。不过半空属于少数人,那就需要付出代价了,上一位婉拒督军好意的人刚被抄家灭族。

半空天性善良淳朴,喜欢在阳光充足的早晨,躺在缀满五颜六色石子和小鱼的溪水边,枕着被春色染绿的松软泥土,听风和树叶窃窃私语,看蜂蝶与飞鸟追逐嬉戏。他知道自己如果去参战,这一切必将离他远去,世界也会变得黯淡无光。当晚,他便用斧头斩断了自己的双腿,回信给督军,称不慎跌落山崖,摔残了无法从命。

督军说不碍事,你箭术高超,可以坐着当弓手杀敌。半空当即锯掉双臂,请别人代写回信,称砍柴误伤。督军说,你耳聪目明,可以看守哨塔。他便剜目割耳,回信称野兽袭击。督军说,你还有一副优美的好嗓子,来军乐队唱歌再好不过。他又切舌吞炭,回信称误食毒物。

督军最后说,你遭遇诸多不幸却仍坚强地活着,实在是全军将士学习的榜样。然后宣传队出马,将半空和督军的书信修改了收发人和部分文字,整个过程就变成了:半空从小就立志从军,即使摔残双腿也坚持要入伍当弓手,砍柴断臂还请求去守哨塔,目瞎耳聋仍想为大家唱军歌,直到嗓音尽废什么也干不了,依旧不坠杀敌报国之志。

人们被这个故事感动得涕泪俱下,督军决定让半空带着这些书信到各地巡回展示,激励士气。半空只得离开家园,流浪深山,遇见了蓑衣人。

半空的遭遇引起众人一阵唏嘘,蓑衣人却有不同看法:“你们不明白,半空很喜欢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完全不觉得悲惨或可惜。”

沙本善问蓑衣人:“还没请教怎么称呼?”

蓑衣人说:“在下陈晟之。”

蓝止歌喃喃道:“陈晟之?”

凌金轻呼一声:“哇!”

就沙本善一脸迷惑:“你们都认识?”

凌金说:“陈将军刚解了弧淖城之围,草木知威,天下谁人不识?”

三个月前,智虚二十万大军北侵,连克十七座城池,兵临弧淖城下,朝廷派出的几路援军都远在千里之外,没曾想有一支部队竟突破极限,日行一千五百余里,及时赶到,与守军里外夹击,击退了敌军。五师兄跟沙本善讲起这件事的时候似乎也提到过这位将军的名字。

沙本善不由肃然起敬,叱咤风云,力挽狂澜,这不正是沙本善所崇拜的那种英雄豪杰吗?蓑衣人摘下斗笠,露出那张深棕色的脸,太阳穴有一小块烧伤的疤痕,右耳下方留着个箭镞嵌入的印记,整齐精神的头发、棱角分明的额头和坚硬刚毅的下巴都透着军人特有的味道,尤其是那双微微凹陷的眼睛,明亮、锐利、焦点集中,黑色的瞳仁像古井一样深邃,眼白里密布着蜘蛛网般的血丝。虽然南征北战的军旅生涯在他身上凿出了累累痕迹,但紧致的毛孔和光滑的眼角说明他最多不过二十来岁。

沙本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这么年轻就当将军了。”

“你们不也一样么,英雄出少年,”他嘴角轻轻牵起一丝谦虚的笑意,语调依旧静如止水,“敢闯到智虚国里来,想必也不简单。”

蓝止歌的表情却前所未有地古怪,冷冷道:“跟您不能比,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不过是几块微不足道的骨头。”

陈晟之淡淡地看着他,脸沉静得像寒潭冰泉:“你是什么人?”

蓝止歌将目光投向别处:“无名小卒。”看上去他对这位少年将军颇为不满,沙本善猜不出所以然,陈晟之却似乎明白了几分缘由:“打仗总要死人的,并非我所愿。”

“端木武先生怎么死的?可如你所愿?”蓝止歌语调平缓,目光如炬。这个名字沙本善闻所未闻,却像一块重重落下的惊堂木,令陈晟之瞬时无语。他绷着脸,双唇紧闭,眼神中阴霾聚集,一股怒火正在酝酿。

半晌,陈晟之阴阴地说:“那老顽固是咎由自取,多管闲事、蛊惑人心,大元帅早就对他恨之入骨,别说军中,朝廷上下想杀他的人都多如牛毛。”

“可他最终是死在你的刀下,别人只是想,你却敢杀,毫不手软。”蓝止歌一字一句地顶回去,每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得陈晟之的眼角震颤不止。

沙本善大致听出些眉目,但眼下显然不是讨论和解决矛盾的好时机,凌金机灵地化解了尴尬的气氛:“噫,有件事很奇怪,我后来听人说,陈将军在州府解围后的庆功宴上忽然神秘失踪了。”

陈晟之从爆发边缘抽回神来,冷静而谨慎地看了凌金一眼,继而陷入另一种情绪,语气也由愠怒转为忧伤:“那不是失踪,而是阴谋。”

顺着陈晟之的回忆,沙本善们回到一年前那个庆功之夜。

朝廷的特使带来了犒赏三军的圣旨,军民同欢,觥筹交错,陈晟之和他的亲兵们都没喝酒,因为根据他的经验,这种时候智虚人最有可能发动突袭。半夜,陈晟之带着三百亲兵巡城到东门,忽然发现城墙上有几个黑影一晃,眨眼翻出了城外。他们尾随紧追,行出五十里,来到一处旷野,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这时,身后传来清脆的琴声,忽而淡雅,忽而飘逸,听者无不失神。不一会儿,琴声就像一口大钟将这片区域笼在其中,曲调悄然出现变化,婉转之中渐渐浮起杀气。陈晟之发现不对劲,没等他喊出声来,琴声骤止,紧接着一个尖锐的长音刺破夜空,脚下的大地瞬间剧烈摇晃起来,土层纷纷爆开,向各个方向撕扯出去,裂成一道道深沟。“呼隆”一声,整片区域如同散了架的屋顶一般轰然陷落,旷野上赫然出现一个数百丈见方、数十尺深的巨坑,像是被盘古大帝狠狠踩了一脚。

陈晟之和他的三百名亲兵全部坠入坑中,落在下面的人大多被直接压死。幸存者们刚扒开土层和尸堆,一阵箭雨又从天而降,顿时血流成河,腥气冲天。陈晟之和数名亲兵顺着坑壁往上爬,只听隆隆的轰鸣声贴地而来,无数碎石和泥土从坑顶倾泻而下,将他们重新送入黑暗。

陈晟之拼命拨开泥层,发现旁边的坑壁有些潮湿松软,用力砸了数下,打开一个窟窿。他探头往里面一看,天无绝人之路,那是个巨大的地下溶洞。他正要回头招呼部下一同避险,才发现左右已无活人,只得独自钻进去,用石头堵住洞口。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片刻,一个声音说:“禀大人,无一漏网,全埋了。”

另一个声音说:“把土再压实一点,留一队人守到天明,我不希望有命硬的。”

陈晟之心中一惊,后面说话这人正是朝廷特使。又听他说:“这次任务如此顺利,多亏禁土魔君鼎力相助。”

“不必客气,国师早想除掉此人。”说话的是个女子,听上去很年轻。

特使谄笑道:“魔君举重若轻,天下弹指可得,有劳您转告国师,勿忘约期,共图大事。”

那女子没再说什么,车骑声渐渐远去。陈晟之从地下溶洞逃出生天时,已是三天后。特使接管了城防,大街小巷贴满通缉叛逃者陈晟之的悬赏令。陈晟之只得孤身南下,从偷听到的对话来看,特使与智虚国师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要阻止他们。

“有什么眉目吗?”沙本善一边问一边偷瞄蓝止歌,希望能用新的焦点让他忘掉与陈晟之的不和,毕竟后面还有更重要的任务需要他们同心协力去完成。蓝止歌对陈晟之的遭遇并无兴趣,不过当听到特使与国师串谋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关注起来。

“前些日子,我跟踪特使悄悄渡江过来,发现他进了智虚王城西郊的血泉寺,那是国师的住所,”陈晟之弄根竹棍在地上画出了大致的方位,戳了戳,“就在这儿,目前我还不清楚他们的计划是什么,但肯定很快就会动手。”

沙本善说:“我们帮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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