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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楚起了个大早,拎着竹篓走出家门。

闷在家里两个多月,再次置身喧闹的集市里,易楚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街坊邻居也好久没见到她了,都面色古怪地看着她,甚至有些躲避的意味。

易楚早料到会招来别人的眼光,并不在意,浅笑盈盈地买了两根水萝卜,一小捆芹菜还有一把菠菜。

正准备回家的时候,遇到了胡玫。

“你怎么出来买菜了?”胡玫讶异地问。

易楚也很疑惑,“我怎么不能出来,以前不都是我买菜吗?”

“可这一阵子都是你爹买菜,我还以为你不敢出门见人了。”胡玫嗫嚅地说。

胡玫是真的这么以为,而且还以为易楚一准在家里整天以泪洗面,以致于无法见人了。可今天看到她,好像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

易楚虽然瘦了些,但气色极好,巴掌大的小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墨如点漆,神情没有半点哀怨愁苦,反而洋溢着说不出的快乐与欣喜。

怎么会这样?

明明易楚才是被人退亲的那个。

荣大婶不止一次在街口宣扬,说请了高僧算过,易楚命相不好,命太硬,幼时克母,长大克夫。成亲前,妨着夫婿体弱命骞,否则荣盛哪会闹出那么大的丑事?

若是成了亲,夫君定会被她克得死死的,既不能升官又不能发财,没准连子嗣都克没了。

又再四庆幸,幸亏他们当断则断,早早退了这门亲事,要不真没有子孙继承香火,到时候喊破天都没有用。

易楚退亲后,胡二曾回老宅子跟胡祖母商量去易家求亲,胡祖母就以这个为理由狠狠地训了他一顿,“你是嫌命活得长久了,还是觉着现在的日子太舒服了,娶这么个命硬的媳妇回家,是不是想第一个把祖母克死?

“当初就是因为你去易家求亲,结果闹出这场事来,家里四分五裂的,你爹整天把个小寡妇当宝,你娘整天耷拉着脸跟死了人似的。吃了一次亏不长记性,还想吃第二次亏?”

胡二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爹勾搭上独居的小寡妇跟易楚有什么关系?

要是易楚真的命硬,怎么易郎中还活得好好的?

疑惑归疑惑,可家里长辈不出面找媒人,他自己也拉不下脸子去找。

胡玫听到祖母教训胡二的这番话,心里不是不震惊,可又有隐约的欢喜。

她已经十六岁,转眼就十七了,可家里人谁都没有把她的亲事当回事儿,眼瞅着就要成为老姑娘。

这个空当,传出来易楚退亲的消息,紧接着又听说易楚命硬。没有人愿意娶个命硬的女子做媳妇。

这样易楚必然也嫁不出去了,甚至她比自己还可怜,至少自己没有被退过亲,命相还不错。

看着别人比自己更惨,胡玫就觉得生活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郁闷苦恼了。

而眼前的易楚彻底打破了她的想象,让她脆弱的优越感刹那间烟消云散。

胡玫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所以,她悄悄拉住易楚的手,“难道你还不知道,京都人都传遍了,说你命硬,克母又克夫。要不荣家怎么就出了事……听说是高僧算出来的,你瞒也瞒不住,以后还是少出门,免得被人说闲话。”

易楚甩开她的手,“离我这么近,不怕我克死你?我站得直行得正,怕什么闲话?谁怕我命硬,离我远远的就是了。”

胡玫尴尬地抖着手,“我也是好心才告诉你。”

易楚傲然地笑笑,“多谢你好心告诉我命硬,否则我还不知道呢。”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家走。

走到家门口,看到匾额上“济世堂”三个拙朴的大字,心中终究觉得不忿。

父亲在晓望街行医十数年,向来与人为善,常常白搭了工夫与药草给人治病,便是收费,也只收个本钱。

她也是,晓望街的女子羞于找郎中瞧病,每每找她把脉,她从不推辞。就连去年胡玫长了满脸红包,也是她开方子治好的。

可晓望街就是这样回报他们的?

是荣盛闹出的丑事,荣家把脏水泼到自己头上,晓望街的人就跟着当真,要避她如蛇蝎?

要真的怕她命硬,何苦来都到济世堂来诊病,天天把父亲忙得不可开交。

又想起传言竟然传得这么厉害,父亲定然也是听说了,只不过瞒着自己,不让自己伤心罢了。

一念至此,易楚深吸口气,脸上复挂出笑容,脚步轻快地走进去。

卫氏正坐在院子里择荠菜,她摘得很仔细,不但去了根,还把枯叶一根根都揪掉了。

易郎中在书房,透过半开的窗棂,看到他站在书案前,像是在教导卫珂写字。卫珂神情凝重,脊背挺得笔直,半点不敢懈怠。

一片安宁祥和。

易楚发自内心的笑了,走到卫氏身边把刚买的菜给她看,“菠菜用热水烫了,混着蛋丝跟蒜泥一起般,留着晚上就饺子吃。中午把昨儿剩下的骨头炖炖,再用麻油拌个芹菜,水萝卜切成丝拌糖吃,好不好?”

卫氏笑得合不拢嘴,“阿楚安排得很妥当,有甜有咸,有荤有素。就这么办。”

易楚陪着卫氏将菜蔬都择完了,两人一道去枣树街。

绸缎铺的伙计跟易楚已经很熟了,笑着给两人推荐,“老太太穿秋香色或者鹦哥绿的都极好,要舒服就用细棉布的,要出门见客,可以做件潞绸的……至于十四五岁的公子,什么颜色的都穿得,象牙白的显得高贵,佛头青显得稳重,绯色或者草绿色既优雅又活泼。”

易楚跟卫氏商量一番,决定听从伙计的建议,给卫氏买了半匹秋香色细棉布、半匹鹦哥绿潞绸,给卫珂买了一匹宝蓝色的细葛布和一匹佛头青的杭绸。

易楚又给易郎中选了匹浅灰色的细葛布,然后吩咐伙计包起来,等送到济世堂后一并结算银子。

伙计连声答应。

易楚扶着卫氏离开绸缎铺,抬眼就瞧见街对面站着的男子,高大挺拔的身影,沐在春日暖阳里,轻衫缓带当风微扬,那一刻,街旁的屋舍柳树店铺行人尽都成了背景,只有男子挺秀的风姿,鲜活而生动。

易楚悄悄弯起了唇角。

辛大人便大步走近,及至跟前,恭敬地冲卫氏行了个礼,“真是巧,竟然遇到老太太了。”

卫氏拍拍易楚的手,“跟阿楚一起来选布匹,杜公子怎么也在这里?”

辛大人指指对面,“汤面馆就是我的店,老太太进去喝杯茶歇歇脚?”

卫氏毕竟年岁大了,走这一路,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何况她还惦记着有话对辛大人讲,遂不推辞,对阿楚道:“要不咱们就进去稍坐会儿?”

易楚乖巧地挽着卫氏的胳膊,“我听外祖母的。”

三人一道进了汤面馆。

时辰尚早,面馆里除了掌柜与大勇,并无他人。

辛大人请卫氏坐下,低声吩咐了大勇几句,大勇点点头进了灶间,少顷拎着水壶出来,手脚利索地沏了三杯茶。

卫氏端起茶盅吹了吹,喝了一大口,像是有点渴了。

辛大人殷勤地续满茶盅,脸上露出苦恼的样子,“有件难事,想请老太太帮个忙。”

卫氏爽快地答应,“有事只管开口,只要婶子能做到,绝对不推辞。”

辛大人便感激地说:“我开这面馆已经四五年工夫了,生意一直不好不坏。现在店里共做五种汤面,想请老太太尝尝口味如何,顺带提点意见。”

卫氏毫不犹豫地开口,“这点小事,婶子能帮忙。”

易楚站在卫氏身后,嘴角撇了撇,这是糊弄孩子呢,想请老太太吃面直说就是,还非得曲里拐弯的。

不多时,大勇端着只硕大的托盘晃悠悠地过来,将五只大海碗一字排开,摆在卫氏面前。

易楚心里一惊,敢情是来真的。

辛大人一一介绍,“这是素汤面,这是爆鳝面、海鲜面……”

卫氏挑一筷子面,喝一口汤,然后换另一碗面。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男子,看到卫氏面前的海碗,眼珠子瞪了瞪,扫一眼卫氏,瞧一眼面,又扫一眼卫氏,转身出去了。

片刻工夫,呼啦啦进来好几个人,一边走一边嘟囔,“挑来挑去就选了这家面馆,汤面能吃出什么花来?”话音未落,视线落在卫氏跟前,惊奇地“咦”了声,“老太太,您一人吃五碗,胃口真好,这面真有那么好吃……店家也是,不能只顾着赚钱,要是给人撑坏了……”

易楚瞧瞧干瘦的卫氏,又瞧瞧一溜五只大海碗,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不由抬头展颜一笑。

笑容打心底透出来,犹如天边骄阳,晃花了辛大人的眼,也晃花了走马行商的汉子。

齐刷刷六七双眼睛均盯在易楚脸上,便有人笑道:“小娘子生得真是美貌,可曾定了亲?若是没有,跟爷走吧,爷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但凡走南闯北的客商,大都拉帮结伙地同行,而且雇着五六个彪悍的护卫,走到哪里呼啦啦一群,胆气也壮。

又见卫氏跟易楚的衣着打扮,已知是贫寒人家出来的,遂不忌讳,开口调笑。

另一人跟着道:“咱们张爷是太原有名的皮货商,跟着他,吃穿不愁,伺候好了赏你两件皮裘,一辈子也够了。”伸手便要拉扯易楚。

易楚窘得脸色紫红。

辛大人将她护在身后,柔声道:“你跟老太太先到书房坐会儿,回头我去找你。”

易楚点点头,扶着卫氏往后头走。

先前的张爷忙喊道:“小娘子别走啊,陪爷吃了面再说。”

辛大人目送着易楚两人消失在帘子后面,霍然转过身来,先前的平凡淡漠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凌厉的冷寒之气。

辛大人目光盯着张爷,“是你想要吃面?”

张爷被这目光盯得心头发毛,却仍是梗着脖子强硬道:“是爷又如何?”

话音刚落,就感觉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喉头,温热油腻的面汤当头兜了下来,热乎乎的,顺着脖子钻进衣领里。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这人动作太快,快到他们只感觉眼前人影一闪,张爷就被拎了过去。

辛大人单手扼住张爷,侧头扫一眼旁边诸人,又问:“还有谁想吃面?”

适才那个帮腔之人小声道:“咱们几个一起上,难道他有三头六臂不成?”

几人各自从怀里掏出短刀、匕首等防身之物,还有的拎起长凳,个个摆起了架势。

辛大人早将几人的动作看在眼里,轻蔑地笑了笑。

一直在打瞌睡的掌柜,突然睁开了眼,起身关上门,乐呵呵地说:“我怕吓到路人,不妨碍你们。”说完仍坐回原处。

大勇悄悄撸起袖子,掌柜瞪他一眼,“别碍事,要是脸上带了伤,怎么招徕客人?”

大勇不甘心地退回去。

掌柜眯缝着眼,开始打起呼噜来。

帮腔之人见状心头颤了颤,硬着头皮招呼,“上!”

几人早有默契地围成圆圈冲了过去。

只听噼里啪啦当里当啷,与此同时,灶间响起“咚咚”的剁肉声,几乎掩盖了面馆里打斗的声音。

易楚躲在帘子后面听得提心吊胆。

她将卫氏送进书房后,终是不放心,又掂着脚尖悄悄走到面馆门口,可看又不敢看,听也听不出什么。

易楚心急如焚,攥着拳头来回踱步。

好在,只过了片刻,医馆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紧接着门帘被撩开,有淡淡的艾草香味沁入鼻端。

易楚深吸口气,仔细辨了辨,只是艾香,并无血腥气。

辛大人悄悄揽了她的腰身一下,极快地松开,“不用担心,我就是跟他们讲了讲道理,没动手。”

确实没动手,他动的是……脚!

易楚脸色红了红,外祖母还在书房,隔着窗棂就能看见,他竟然也敢动手动脚。

辛大人却恍若无事般笑了笑,“进去瞧瞧老太太。”

卫氏坐在书案前,看着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人,面上的表情有些……捉摸不定。

易楚心底沉了沉,该不会真的被外祖母瞧见了吧?

辛大人温和地问:“那些人已经走了,老太太留下来吃了饭再回去?”

卫氏不冷不热地说:“改天吧,家里还有两个爷们等着回去做饭。”

“也好,”辛大人笑笑,“我让大勇送你们回去。”

卫氏推辞道:“不用,离得不远,坐了这会子已经歇过来了。”言语间,明显不如刚进门那般热络。

辛大人并不勉强,亲自撩起帘子,送卫氏往外走。

面馆桌椅板凳摆得非常整齐,跟先前并无二致。

掌柜依然在台面后头打瞌睡,大勇肩上搭着白棉布,在门口热情地吆喝,“汤面、热汤面,三文钱一大碗。”

就好像半刻钟之前,这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可易楚还是眼尖地在地上看到了好几块木屑。

应该是从砸坏桌椅掉下来的。

从他们回书房再出来,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这短短的工夫,也不知是谁收拾的,手脚倒利索。

易楚思忖着,抬眼瞧了瞧站在面馆门口的辛大人,无意中瞥见荣大婶正从街对面经过。

蓦地想起胡玫说过的话,她命相不好,幼时克母,长大克夫。荣盛之所以身体不好,之所以闹出丑事,都是被她克的。

适才在面馆,又是因她才给辛大人惹来麻烦。

是不是,她真的是命硬之人,谁跟她走得近,就会克到谁?

辛大人本就干得是刀口上舔血的差事,要是再被她克着,岂不是更加危险。

想起这些,易楚心头越发恐慌,脚步不由地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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