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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楚吩咐冬雨将这条裙子包好,单独找了个匣子妥善地放到耳房里。

吃过午饭,易楚歇完晌觉趁着精神尚好给易齐扎了针,又吩咐厨房加了几道林枫喜欢吃的菜送到前院。

隔天辰时刚过,林枫由俞桦陪着进来辞行。易楚只字没提裙子的事,只把夜里写好的信交给他,并切切叮嘱他务必要小心谨慎,注意加衣添饭,细致得就像慈爱的母亲送别首次远行的幼子。

林枫微红了脸,俞桦宽厚地笑,“夫人且宽心,他们在军营里没少摸爬滚打,心里有数。”

易楚随之醒悟过来,这两人都是曾经跟随明威将军打过仗的,自然比自己一个内宅妇人懂得多,不由也有些赧然,红着脸让冬雨将两人送出翰如院。

走出门口,林枫蓦地就叹了口气,“家里有个女人真好,我也想成家了,只可惜现在在军营里没办法,。你呢,你比我大好几岁,就没什么想法?”

俞桦回首看看树木掩映中的翰如院,“好女人难得,要是娶了那种不着调的把内宅搞得一团乱,还不如不找……你在军营也无妨,我抽空跟夫人说,托她帮你访听着,若是成了,在京都成家也好,她愿意跟着你去宣府也成。”

林枫沉吟片刻,道:“好,伯爷上次给的银子我还没用,算起来手里差不多攒了三百两,能置办起一处小宅子。我的情况你都知道,就是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所以不要求对方家世相貌,不过别太丑了,要能看得过去,但是性情得好,要知冷知热会疼人的,其余能缝缝补补做口热饭吃就行,我对饭食不挑剔。”

俞桦“呵呵”地笑,“就这还说没什么要求,要你能看得过眼,至少得是绝世佳人。”

“胡说,哪有那么夸张?夫人也算不得绝世佳人吧,可我觉得夫人这样的就很好,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还有对酒窝。”

俞桦抬手捣他一拳,“长了胆子,竟敢编排起夫人来了。”

林枫慌忙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不是编排夫人,就是想找个温柔亲切的,千万别跟冬晴似的,一点女人味儿没有。”

俞桦“噗嗤”笑,“你瞧不上冬晴,人家还瞧不上你呢,这阵子冬晴缠着让林槐教她拳脚,每天变着花样送好吃的,我看着林槐倒有几分松动……”抬眸看到大门已在眼前,两个兵卒牵着马正等候着。俞桦用力拍拍林枫肩头,“所以你就别惦记她了,赶紧拎着包裹滚吧,路上小心点。”

林枫回手也拍一下他,“行,我走了,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告辞!”拱拱手,大步上前接过兵卒手里的缰绳,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俞桦下意识地追随了两步,看着尘土飞扬中人影渐行渐远才回身进了角门。

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悠悠地飘落下来,俞桦伸手抓住,捏着叶柄看了看,扔到地上。地面铺了青砖,散落着不少枯叶。

白米斜街那处宅子也是青砖铺地,也栽着两棵梧桐树,很多个夜晚,他窝在树杈间,能看到正房东次间的窗户纸上映出的人影。有时候是两个人,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或是就着灯光做针线,或是俯在炕桌上写字。

凛冽的寒风中,每每看到那昏黄的灯光,还有那抹美好的剪影,他就会觉得心口处有阵阵暖意传来。

尤其那个大雪过后的夜晚,他与她共骑,马蹄在冰雪上打滑,她紧张得浑身发颤却一声都不吭。临下马时还记得向他道谢,“辛苦你了,俞大哥。”

她从不曾将他当下人看,到信义伯府之前都是称呼他俞大哥。比起“俞管家”,他更喜欢她软软糯糯地唤“俞大哥”。

林枫看她长相顺眼,他也是,不但顺眼而且窝心。

既然世间再找不到第二个她,他宁愿就这样默默地为她守护着家园,守护着她跟公子,也守护着他们的孩子。

易楚自是想不到俞桦的心思,她整颗心都扑在杜仲身上,叫了冬雨来商量着要送去的东西。应季的衣服前次已带足了,这次把皮袄带上又做了几件厚实的棉袍。袜子跟靴子已吩咐下去了,本来府里是把针线房黜了的,现在少不得又召集了几个针线好的丫鬟婆子,让以前浆洗房的倩云管着,加班加点地赶制。

晓望街那边,卫氏听说外孙女婿要咸菜,当下把家里腌制好的六坛子一坛没留,全部让俞桦带了过来。

不过三五天的工夫,已凑齐了满满当当的一车物品。

俞桦出面找了盛记商行,许了些车马费让他们送往宣府。

因里面有衣物吃食,林槐亲自带了三个护卫跟车,四人分为两班倒,不错眼珠地盯着物品。商行原本带了十二车货,二十四个押车伙计,和八个保镖,领队的见林槐带的三人个个身强力壮,本就有几分满意,又听说他们是往宣府总兵府送东西更是喜出望外。

宣府换了新总兵,沿路驻防的军士有所更替,他们正愁找不到门路,当下不仅不要先前说好的车马费,反而每天好酒好菜地伺候这林槐众人。

东西送出去,易楚也没闲着,把库房里的细棉布找出来,跟易齐一起裁了几件婴孩贴身穿的小袄。因尚不知是男是女,也怕线磨了婴孩肌肤,所以就没绣花,只简单地缝了缝。衣服是反着做的,所有的接头线头都露在外面,不过易齐针线活好,饶是这样,做成的衣服也很是精致。

冬雨跟冬雪也随着帮忙,冬晴仍时不时在院子里扎马步,间或打两趟自创的拳法。她纠缠了林槐一个多月,林槐始终没松口教她功夫,如今又跟车去了宣府。冬雪便劝她,“林管家不同意就算了,女孩子打打杀杀的也不好。”

冬晴却不气馁,“林管家去宣府也不过十几天的工夫,我等他回来便是,拜师学艺本来就不容易,哪有一下子就成了的?”

易齐虽总见她在院子里扎马步,却头一次听说她打算学武,不禁诧异地问:“你以后不打算嫁人了?”

“嫁人跟学武有什么相干?”冬晴反问,“我都想好了,夫人说过两三年把我们几个都放出去,身价银子也不要。我住在府里管吃管穿,我的月例都攒着,攒上两三年到时候还回村里帮我弟弟张罗一房媳妇还有富余,再买几亩地种。我学了武可以上山打猎,管着家里吃肉不说还能有进项,我这样能干的媳妇谁不抢着要?只有那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病秧子才没人要呢。”

话说得笃定而从容,一屋子人都忍不住笑。

冬雨斜睨着她,“你一个大闺女说这些,也不嫌臊得慌。”

冬晴理直气壮地说:“有什么可羞臊的?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易楚笑着劝慰:“你这样想很好,”转而问冬雨,“你是怎么打算的?”

冬雨万没想到易楚会问自己,脸蓦地红了,低着头扭扭捏捏地说:“我没想过。”冬雪大急,趁人不注意扯了扯她的袖子。冬雨咬了咬唇才又小声地改口,“夫人以前说过有不曾婚配的管事……”

易楚了然,可转念一想,府里的管事虽有十几个,可大都成家有了妻室,难不成……

冬雪见易楚疑惑,提醒道:“是张家小哥,现在不是在粮米铺子做着管事?”

易楚恍然,“是大勇?”

冬雨已羞得抬不起头来,扭着身子跑了出去,易楚望着冬雪问道:“是几时的事儿?”

冬雪笑道:“还是在白米斜街的时候见过两回。”

大勇长相周正,又因为一直在汤面馆当跑堂,嘴皮子很利落,能引起冬雨的注意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易楚心里有了数,再问冬雪的打算,冬雪落落大方地说:“我想留在夫人身边当个管事嬷嬷,至于嫁人,夫人看着找个老实本分的小厮就行。”

易楚知她素来有主见,微微点了点头。

几个丫鬟各自出去干活了,易齐心里颇不平静,手里掂着针线却始终绣不下去。原本她以为这几人之中,总会有一两个会愿意留下来当个姨娘或者通房。

姐夫是超一品的伯爵,手握兵权,即便只是个通房也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比那些六七品小官的正妻都荣耀。

而且姐夫长得清雅俊朗,但凡女子看了很容易动心。

可冬晴打算回乡种地打猎,冬雨倾心一个铺子的活计,而长相最好的冬雪却宁愿配个小厮,也不提伺候姐夫的事儿。

是不是这才是聪明人?

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也知道主子的想法意愿,所以她们脚踏实地,并不做白日梦,去追求那些虚无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相比之下,以前的自己真是傻,被亲娘挑唆几句就不知所以,真把自己当成郡王府的姑娘了。要知道郡王府的姑娘也有嫡庶之分,贵贱之别,凭什么自己就能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必定能出人头地过着人上人的生活?

就为了空手画的馅饼,自己舍弃了从小养育她的爹,舍弃了一直爱护她的姐姐,结果成为别人的玩物……

思及从前做过的种种傻事,易齐越发觉得无地自容,再也坐不住,放下手里的针线匆匆跟易楚说了声,回到出云馆,一头扎到枕头上,泪水随之喷涌而出。

是悔也是恨!

假如一切能从头来过,她现在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小姑娘,想必姐姐也会笑着问她有什么打算。她就会强忍着羞意告诉姐姐,她想找个有才情的读书人。

成亲后,两人可以一起读书一起写字,他弹琴她可以跳舞,他夜读她就在旁边烹茶。冬日赏梅,夏日观荷,春暖花开的时候一起踏青看桃花,九九重阳节可以一同登高赏红叶。

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凭着姐夫跟姐姐的地位,她完全可以过上这样的日子。

而现在,原本触手可及的生活已成为她遥不可及的梦,这辈子不可能实现。

可这又能怨得了谁?

好在易齐素来是个心大的,也只哭泣了一刻钟就收了眼泪,盘算起自己的将来……

易楚坐在大炕上望着窗外在风中摇曳的桂花树发呆。冬雨冬雪她们几人年岁都是十七岁,算不上太大,况且她身边没别人,一时还离不了她们。

可林枫年纪却不小了,俞桦、林槐等人更大,都往三十开外了。他们忠心耿耿跟随杜仲这些年,理应替他们安置一头家。

易楚想到做到,找人请了俞桦进来商量。

俞桦笑着点头,“……先前林枫就有成家的打算,我一直没找到机会跟夫人提。眼下留在府里的有四人,都说由夫人做主,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就行。”

“那你呢?可有看中的人了?”易楚关切地问。

俞桦眸光闪了闪,脸上仍是带着宽厚的笑,“眼下还没有,等有了一定禀告伯爷跟夫人。”

这几人中似乎俞桦是年纪最大的,这一等也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易楚不免替他着急,可也不好再劝,换了话题,“说到成家总得先置办起宅子来,附近怕是没有合适的,还得麻烦你忙他们寻摸寻摸。”

“这阵子我已经看过了,”俞桦眸中笑意加深,“丰成胡同那边有几处,宅子挺新,位置也不错,就是离府里有点远,骑马也得小半个时辰。新开道那边离着近,就是宅子小,都是一进的宅院,宽里能短八尺,而且价钱也贵;再就是方家胡同,更贵一些。”

方家胡同位于国子监附近,周围住得大都是国子监的博士等清流,价格自然贵。可那地方确实好,衣食住行都方便,而且离信义伯府也不算远。

易楚稍思索就拍板定了,“那就定下方家胡同,有现成的四座宅子吗?”

“有,”俞桦肯定地点头,“当初就奔着这点找的,他们几个一起出生入死的,也没别的亲戚朋友,都说想住一块儿图个照应。”

易楚了然地点点头,起身去内室抱了只匣子出来递给俞桦,“差不多八千两,先把宅子买下来,回头按着各人喜好再慢慢收拾。”

俞桦打开来看了看,是一沓子银票,多得有一千两,少得是一两百两。杜仲的家底俞桦很清楚,早年四处奔波根本没什么积攒,还是当上锦衣卫特使之后手头才宽松了些。不过,先皇的赏赐也好,抄家得到的财物也好,大都是物品,现银却不多。

易楚一下子拿出八千两来,恐怕是家中现银的一半还多。

俞桦面上便露出几分犹豫,“他们各人手中都有积蓄,用不了这许多。”

易楚笑道:“宅子买了是其一,还得打家具置办物品,以后说了亲得准备像模像样的聘礼,有得是用银子的地方……再者,你也一并买处宅子吧,以后总用得上。”

俞桦愣一下,随之笑笑,“我一个人要什么宅子,住在府里就行。”

“要不……”易楚想一下,道:“把嘉荫堂收拾出来?以后成了家也住在府里。”

嘉荫堂是西侧门的一处两进小院,四周种了松柏,环境极清雅,而且因靠着西侧门,进出非常方便。

京都大户人家的规矩,住在府里的都是不曾成家的仆役,丫鬟们在内院群房,小厮们在外院的群房,成了家的则在府外的私巷有专门的房舍。

而现在易楚却说,等他成家了也住在府里。

是完全没有把他当作外人?

甚至比对林枫、林槐等人更好。

俞桦抬眸看向易楚,她脸上脂粉未施,墨发梳成简单的纂儿,只戴着两支珍珠发钗,莹白的脸庞挂着浅浅笑意,目光明媚而温暖。

那种温暖似乎能一直穿透到心底,熨贴在心头最柔软的角落。

俞桦不想拒绝,笑着答应,“好,我找人收拾嘉荫堂。”

易楚又叮嘱,“要是需要什么摆设,就找薛嬷嬷开库房。”

俞桦温和地笑,“我晓得,这些琐事夫人就不用费心了。”躬身行了礼,阔步离开。

过了十余日,俞桦带着房契又来,“……四处宅子花了七千三百两,余下的我打算请人将屋顶修整一下,屋子也得重新粉刷,门窗该修补也得修补。”将写好的单子呈给易楚。

上面记着修补房屋需要的木料以及工钱,一笔一笔记得很详细。

易楚笑着将单子还给俞桦,“就按你说的办吧……房契还得让你费心到衙门过了户,各人的就各人收着。明儿我想回趟晓望街,你帮我备车。”

现今房子有了,那四人的亲事也该提起来了。易楚认识的人有限,以前也没保过媒,加上身子不便利不能四处访听,少不得还得回去麻烦吴婶子。

转天,俞桦便备好了马车,头一辆是朱缨华盖车,车身带着伯府的徽记,第二辆则是普通的黑头平顶车,装着备好的礼物。

易楚只带了富嬷嬷跟冬雪。

马车布置得很舒适,虽然仍是秋天,座位上已铺了织锦的棉垫子,车帘也换成了厚棉布,矮几下备着手炉,还有个汤釜温着热水。点心与水果都盛在瓷碟里,摆在几面上。

易楚不由叹口气,俞桦做事真是周到。就像他备的礼,每个人都不拉下,既有易郎中喜欢的文房四宝,又有卫氏用得着的万事不求人,因已经知道画屏怀得是男胎,俞桦又额外备了两匹宝蓝色的嘉定斜纹布。这种布密实且细软,给婴孩做外衣最合适不过。

这么细致的男人,又有一身的好功夫,也不知哪家的女子有福气,觅得如此良人?

马车走到晓望街缓了下来。

冬雪撩起车帘看了看笑道:“夫人,今儿逢集呢,外头人很多。”

易楚“呀”一声,算了算,今儿十月初三,果然是集市。晓望街本就有不少沿街摆摊的,加上是集市,人多得如潮水般。

人群里,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官绿色的比甲,土黄色裙子,身形瘦削又略显佝偻,手里拎了只篮子,蒙着灰蓝色包裹,瞧不见是什么。只是从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便知于她而言,应当是极珍贵的东西。头发梳成圆髻,隐约有几丝白,插了支银簮,神情仍是憔悴,可唇角却带着笑容,是发自心底的满足的笑。

易楚心头紧了紧,说到底,终究有些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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