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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垠山河如云烟般散去,荒世苍茫,只见到那华发飞舞。
不知道走过了多少路途,不知道踏过了多少岁月。
只知道那马蹄声不曾停歇,一条雪道,如通向天地的彼岸。
有雪狐流窜山野之中,抖动白色的皮毛,在见到那骑着马儿的道人时,冥冥间,这些稍有了灵性的小东西生出了跟随的念头。
它们不惧怕眼前经过的人,甚至有些喜欢,是那种特有的力量在呼唤它们。
雪狐们怯生生的跟在龙马之后,一双如黑色珍珠般的眸子盯着闭目的道人,直到那人苏醒过来,微微抬头望着自己。
道人没有下马,雪狐们却径直跑过去,一群七只,绕在雪地之中,似乎是明白眼前这个人的特殊,它们甚至开始卖萌打滚起来。
虎啸的声音响起,山野中出现了王,猛虎被这股行在人间的伟大力量所惊醒,窥伺在苍老的古木后,不敢向前。
马蹄踏过积雪,所留下的印记灼热而滚烫,不会被大雪所覆盖。
“你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
不知道从何方而响起的声音萦绕于耳中,李辟尘睁开眸子,见到身前有银蝶在飞舞。
于是伸出手,那银蝶停在指尖,轻轻拍打着翅膀。
李辟尘注视着这只银色的绚烂之蝶,不曾答话,而银蝶轻轻晃动触须,突然又化作一片白色的火光散去。
李辟尘望向幽深寂寥的远方,风雪弥漫起来,白昼与黑夜开始交错,一座大谷显化在了远方。
在那里,有一道并不高大的身影静静站立。
他的眸子是纯粹的银色,身躯外披着轻淡的白袍,其中散发出缕缕的妖气。
他的模样,秀气的和一个女孩子一样。
而在他的身后,那是一座坟。
白袍如士子般的少年站立,眼见李辟尘的到来,他挑了挑秀气的眉毛,开口道:“没想到这等深山老林之内,居然还会有人前来。”
“道士,你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
他声音稚嫩,但却带着一种独特的腔调,李辟尘的白发垂下,自从梦中离去后,便再也没有束起。
“我自东山来,要到西天去,极北之处,西界之边,有虞渊坐落。”
少年听着李辟尘的回答,哈了一声,而后嗤笑:“原来是个失心疯的道士。”
“你是求死去的吗?”
李辟尘望她:“怎么说呢?”
少年眼中存有嘲讽:“虞渊是寂灭之所在,亦是人间难以到达的地方,你要去虞渊做什么?不说你一个垂垂老矣的道士,哪怕是修行人,穷其一生也难以找到那里。”
“那你不是求死,又是为了什么?”
李辟尘失笑:“你见我虽垂垂老矣,但又怎知我寻不到虞渊呢?我观你孤身独人,想必是山野妖灵,既然身负修行,为何会说出这种轻蔑的话语?”
少年轻蹙秀眉:“那你想说什么?有志者事竟成?哈!看你满头华发,难道你要说你是一位有德的大修行之人吗?大修行之人可不会像你这么老!”
“你身上的气息带着浓重的暮色,显然是如西山的太阳一般将要沉没!”
他眯起了眸子:“我难得今天起了点善心,劝解你两句,倒是还被你反问,哼,既然如此,不如在这里把你吃了算了!”
话出了口,少年张开嘴,当中露出一排厉齿,李辟尘则是笑:“我身上肉老,你年纪尚幼,怕是你来咬我,或许还嚼不动。”
“嚼得嚼不得,还是要嚼一嚼才知”
少年呵呵的笑了一声,但还没说完,他就断了下言,而是转眼盯着李辟尘,道:“嚼不嚼得动,嚼过才知道,寻不寻得到,寻过才晓得道士,你这一手移花接木玩的挺好啊。”
李辟尘笑了起来:“凡世万千,做什么,都有道理存在其中,只看你是不是善于发现罢了。”
“我观你悟性不错,真的不错,是个上佳的苗子,不如跟我走吧,作个有道之士,何必固守山林之中?”
“一处之妖王,偏居一隅,哪里知道天地苍茫,四海广阔?”
少年嘿了一声:“而后和你一样,走遍天下,最后却让自己老成这副模样?”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长生不死。”
李辟尘:“那,你为什么希冀长生不死呢?原谅我无礼询问,你身后的坟,葬下的是谁呢?”
“不过是葬下了一个寻常人罢了!”
少年的双目之中露出凶光,此时那股滔天的气息散发出来,居然已经跨越了人仙的壁垒!
“道士,少胡乱询问,小心本王真的将你吃了!”
李辟尘叹:“凡说真的,反复强调,那必然是假的。你于坟前发怒,缘于我的询问,可以想到,这坟中葬下的,必然是你最重要的人。”
“既然知道,那便离开吧!”
少年挑起了话题,但此时似乎又不想谈了,喜怒无常,却是皆因那座孤坟而起。
李辟尘下了龙马,走到那座坟前,俯下身子。
双眸看见上面的碑文,那所刻的,是两排长诗。
城上斜阳画角哀,再无莲华旧池台;】
西陵风下玄江雨,曾是惊鸿照影来。】
“谁的墓?是你所爱,亦是所哀的人吗?”
李辟尘叹息起来,而少年此时没了之前的厉色,盯着李辟尘,开口道:“是我内人。”
“她是凡人?”
“”
白衣的少年,亦是这位妖王不再回应,他的目光凝聚起来,酝酿着危险的气息。
如果这个道人敢于在云鬓的墓前说三道四,我立刻便将他分尸于此!
纵然云鬓曾经说过,让自己不要再杀生,但若这道人出言不逊,便也休怪自己!
他的心中戾气爆发,只等李辟尘一句失言便会出手。
然而他并没有等到这种时机,李辟尘只是盯着那诗句,忽然问道:
“这是你写的吗?”
一声轻叹:“有意思,有意境。”
“西陵,真是熟悉又陌生的名讳,即使我知道,此西陵非彼岸西陵,而这惊鸿照影,影亦非影,可仍旧忍不住慨叹一声。”
“可以见得,你那妻子,必然是一位极美丽的人,自然,也是一位极秀气的人。”
“妖与人相恋,这倒也没什么不好。”
李辟尘坐了下来,而白衣妖王则是面色稍缓,道:“你这道士,倒是还会说上两句好话。”
但他这话才出口,下一瞬间,李辟尘的话语就让他双眉倒竖起来,心中大怒。
“她花了一世光阴,磨去了你的外在戾性,这是好事情,你不应该为她的离去而悲伤,而是应当更加快乐的活下去。”
“道士——!”
白衣妖王大怒,此时那股妖气冲天而起,震开天上大雪,而四方山林中,那些惊醒的野兽无不四下逃遁,惶惶不已。
然而又是下一瞬间,白衣妖王停手,因为李辟尘再度一叹。
“花开一瞬,玉老千年。”
李辟尘坐在雪与土中,深邃的山林在夜幕之下显得极其可怕,但道人的声音却是朗朗,如清风般拂去一切恐惧。
“她如那绚烂的花朵,在你漫长的生命中匆匆而过,但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美丽,你如那玉石,纵然千年风霜也不曾在你的身上留下痕迹,玉能记得花,花能记得玉,天长地久也终有尽时,故不必在乎永恒,而是只作那一瞬便是极好。”
“觑百年浮世醒,恰似大梦忽止;眨眼间白石已烂,转头时沧海重枯!”
李辟尘在开口,但却似乎不再是对着妖王而语,更不是对着那坟墓而说。
就像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一样。
“花开一瞬玉老千年?”
白衣妖王的目中透露出迷茫的神色,而李辟尘并没有看他,只是盯着那座孤坟。
“再看一瞬?”
此时风雪漫天,声音落下,任凭天时乱炁将两人隔开,只是刹那,白衣妖王的眼中,光阴变幻,他恍然回神,却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大江之畔,前面有一个少女缓缓行来。
他依旧是那般少年模样,而那人也是曾经少女。
一如往昔,一如过去,自己站在众多凡人士子之内,对人间的这些所谓诗词歌会嗤之以鼻,故此离开,出现在玄江水畔。
但却从不曾想到,居然会遇到那个女子。
千百年不曾有过悸动的心中升起了烈火与光明,看着那少女站立江水之畔,底下所映照的倩影,纵然高贵为妖王,也不由得心中生起忐忑。
他从未想过会喜欢上一个凡人。
若是天上真的有七情之神,或许正是那位大能开了一个玩笑。
但他却并不讨厌这个玩笑,甚至极其感激那位根本不存在的七情之神。
即使知道,这个少女只有二十岁的寿命。
“你”
妖王迈出了步子,一如四百年前那样。
眼中的雾气朦胧起来,天上响过轻雷,落下淅淅沥沥的细雨。
少女转过头,那双好看的眸子中带着询问的意思,而妖王伸出手去,却只触碰到一团雾气,在这细雨当中,渐渐消失殆尽。
“城上斜阳画角哀。”
“再无莲华旧池台。”
“西陵风下玄江雨。”
“曾是惊鸿照影来。”
妖王喃喃念诵诗谣,他呆愣的站在雨水中,轻雷隆隆,江水荡荡,那少女的影子在眼中挥之不去,但却再也不会出现了。
只是那双眸子望向江畔之水内,仍旧可以见到那倾国的侧脸。
她在笑,而自己也在笑。
白衣妖王看着水面,那里面的影子在动,那是四百年前的自己与她。
在江水之畔上结缘,后来于莲台之侧再遇,直至
她被葬下,埋于土中,那嘴角依旧带着笑。
“你没有救她?看起来,她是染上了连妖王,仙人都没有办法的病症?”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江水上顺着风传来,白衣妖王听着,那似乎是自己内心的声音,又好像是那个道人。
但他不再追究,只是双眸中泛起追忆,喃喃道:“命之数,更改不得。若是人疾,尚有药医;若是天病,便是无救。”
“亡神命?自内失为亡,此为自斩之命,虽生而在世,但却必要归去重来,因此世有缺。”
“是没有天医吉神之命者,救不得亡神之命。”
“天医难寻,红颜薄命。”
白衣妖王听见这八个字,呵呵的笑了起来,那当中带着愤怒与无奈,又有着遗憾与悲伤。
“天医难寻,红颜薄命什么此世有缺,就是天妒而已。”
“天道不过一石人,它为何要妒她?”
“正因天地无情,故天道而妒有情众生!”
那道声音听闻此言,便是轻轻一叹:
“非是天地无情,而是苍生易老!”
这话落下,整个江水之上,风雨雷云齐显化,四方变色,妖王抬起头来,只眼中光芒一晃,便跨过无尽岁月,直接造化一方红尘妙景。
而就在这一瞬间,白衣妖王看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从孤坟中走来,她伸出手,冲着自己的笑,一如当年的少女模样。
于是妖王同样伸出手,当两只手掌互相握住的一瞬间,青山田野,绿水牛羊,那种只存在于梦幻中,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属于可望而不可及的景色出现了。
妖王看着这一幕,似乎就要永远沉沦下去,那个曾经自己最喜欢的姑娘在笑,绯红爬上她的面颊,然而妖王看着她,眼中越发的温柔,但在二人将要相拥的时候,妖王却突然抬起手,把她拍的粉碎。
云烟散尽,大梦崩离,只有白衣少年的一句话在缓缓回荡。
“你非她!”
三个字,道尽心之所向,他抬起头,望向前方,此时大梦醒来,幻境碎灭,李辟尘出现了,而依旧是坐在孤坟前,背对着他。
“道士!你是谁?”
白衣妖王终于明白不对劲了,更知道了眼前这个道人的深不可测,而李辟尘则没有回头,仍旧看着那两排诗句,反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停留在梦幻中?难道那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那是我想要的,但是我所念想的,是我曾经的妻子,而不是一个只存在与梦幻中的赝品!”
白衣妖王的眼中,有光芒升起,越发的炽烈与澎湃。
“你说的不错,道人!花开一瞬,玉老千年!我无法挽回她,她的影子不可磨灭,梦幻终究只是虚妄!她如绚烂的花朵,我如深山的璞玉,万世风霜过去,唯我还能记得她,若是我沉迷梦境,那么这座孤坟,谁还来守?”
李辟尘听着他的话,笑了起来:“不错,不错,行至如今,你是第一个从大梦中醒来的人,你的悟性真的很好。”
“那么,你真的不愿意跟我走吗?与天地齐寿,和日月同辉,你明明希冀长生不死,为什么不来呢?你妻子的坟,可以安置在仙山净土,不会有任何人去打搅她。”
李辟尘转过了头,而白衣妖王仰天而笑:“不必了!在这山林之中,我长伴于她,直至我这块璞玉老去,烂在深山之中,天地也不必记得我们,只是匆匆一对过客,正是也如你所言,不是天地无情,而是苍生易老!”
“我也是苍生!不去当你那无情的仙人!”
白衣少年笑了:“我明白了,如果我与日月同辉,如果我长生不死,到最后,我是不是就会忘记了她?”
“那既然这样,我还是不去求那长生了罢!”
不是谁都能保持初心不忘,或许百年千年,尚且能记得曾经,但如果活过了三千,乃至四千年,五千年谁又能担保,自己还能记得过去?
长生,越至后来,越是难以记得过往,不是真的忘却,而是不愿意再想起,最后自己把自己葬下。
“原来如此,或许守着一座孤坟,至最后终老,这也是不错的选择,世上生灵皆有活法,我看你欣喜,但你却不愿意与我同行,着实可惜。”
白衣少年拱手:“此世罢了吧,若等我死去,至下世轮回,若还是有缘与你这道人相遇,我再叩在你的门下,做你一世弟子,也还了此间恩情!”
李辟尘听闻,哈哈一笑:“好吧,我等你一世,便暂且记你千年。”
于是,那身子站了起来,而就在这一刹那,那三千华发飞舞起来,让天地都在震动!
一股跨越千秋的伟大炁息从身躯内显化,道人翻身骑上龙马,就是这一瞬间,整个夜幕都被撕开,只听得那马儿昂首,忽是心有所感一般,悍然嘶吼出来!
十万里风霜雨雪,在这一刹那尽数消弭!
浩浩荡荡,那雷声隆隆作响,撼动四海八荒!
白衣妖王只觉得眼前光芒一晃,再是回神,正浑身皆震,惊叹的难以开口言话!
只看是那十万大山尽数退开,只看是那天时风雪皆已避尽!
万千林海地下头颅,白石轰隆而滚,让开道路。
如是在恭请一位大圣临尘!
“花开一瞬,玉老千年,今日这花已绽放,绚烂无双;而这玉,若是区区千年岁月,可无法让我老去!”
李辟尘的双眼中阴阳转动,而整个天上,那无尽的辉光开始逐渐显化出来!
灿烂无比的星河出现了!
三百年过,人间大雪,然而今日万里星河乍现!
妖王见天地星辰显,顿时惊仙,而此时,听得李辟尘笑言:
“世俗迎送,只是些大梦长虹。听辨黄河九曲,坐拂峨眉天风。人世之外东山不老,红尘之侧四海笑踪!虚陵下阴阳刚判,道清浊混元八分。叹红尘千年泱泱,说皇人万古兴亡,只看河山永留浩天荡荡!”
“不如我跨龙乘麟朝仙山,洞天寒山日月永,只待长歌一曲酒千铜!见如今凡尘云梦动,不知我曾隐银河中。论道玄家,万仙坐化乾坤冢,又岂不闻,山河一晃见皇钟?”
“四百年仙凡道鸿,韶华白首,一夜枯荣;一道清炁来去,千年玉老,敢让天上星河东送!”
这话语浩浩荡荡落下,妖王只看远方道人离去,群山万岳皆避开,那龙马变化麒麟,而倒是身上一股气息冲天而起,晃动整片天上星河!
毕竟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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