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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陈健能够遵守规矩,不将夏城的特殊政策向外宣传,各个氏族首领还是愿意接受这样一个亲族的。
大祭司的地位极高,看起来这是不可能拒绝的一件事,既然拿出了这个作为代价,彼此妥协已是必然。
粟岳也清楚这是在抱薪救火,但夏城刚刚大胜归来,夏城的骑手各个城邑流窜传播消息振奋人心,这时候反目难以服众,再说也未必能够一鼓作气击破榆城,打不破变为长期抗衡,内部盟约就会分崩离析。
国人就是兵,兵就是国人,所以国人拥有政治权利,这是小国寡民情况下的必然政治格局。首领不可能拥有无限的权威,更不可能用少数人作为暴力工具去统治震压绝大多数的国人,逼着国人此时和夏城开战就是自寻死路。
无可奈何之日,粟岳和各个城邑首领派出的密使提前去迎接了陈健,秘密而短暂的协商后,密使们醉醺醺地离开,很是满意陈健的态度也很满意装在他们口袋里的叮当作响的铜币。
于是各个首领之间的讨论也变了口径。
从“疯狗已北渡大河,正朝粟城挺进”变为“大河诸部的英雄、拯救亲族的姬夏不日将抵挡万众振奋的粟城以祭祖先”。
这种微妙的变化体现在诸多方面,各个城邑的亲贵云集粟城,准备了各色礼物。族人们宰杀牛羊,用草扎制各种祭祀的物品,挑选牺牲,制备醴酒醪糟。
只不过他们要迎接的那支队伍的速度明显变慢了,还在距离粟城百里的地方休息了三天。
此时已是十月末,近两万人的队伍每耽搁一天都是巨大的支出,可有时候这种耽搁却是值得的。
这里已经是榆城运输司的商队能够覆盖的范围了,城中一切安好,也都知道了大获全胜的消息。
提前让他们准备的房屋、衣物、食物严格配给的话也是完全可以撑过这个冬天的。
停留的三天里,源源不断地新军装、皮甲、战车和马匹从榆城附近运送过来。一路上评定的军功也都核实完毕,配发的奖章、宣传、鼓励用的丝帛、布花等等也都早已置办,不过这些要回到榆城之后再行奖励。
之所以停留是为了演练一下即将到来的入城仪式,那些流言需要有强大的武力支撑。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武力威慑可以给夏城几年的喘息时间,也能把别的城邑拖入改革军备的深渊。
跟随陈健获胜归来的那些城邑的亲贵子女不会想到这么多,他们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盼望着能够在自己父母的眼中展示自己立下的战功。
十月二十四,夏城的大军靠近粟城的时候,以粟岳为首的各个城邑首领和氏族亲贵骑马乘车至城外十里相迎,跟随前来的还有粟城和附近村落的数千人。
秋草正高,万物苍凉,骑马往来的使者早已告知了大军的动向,数千人望眼欲穿,终于看到了一道仿佛天地交接样的黑影。
鼓声笛声隐隐传来,许多人伸长了脖子观看。
陈健在队伍的最前端,本想着凑出四匹白马拉自己的战车,然而留守的司货姬想尽办法也没找到,白马倒是有但是雄壮的却不多,无奈之下只好用了四匹枣红马代替。
只是四匹同色的枣红马拉着缀满青铜的木轮战车,在这个时代依旧气派十足,看得那些氏族亲贵们目注神驰,心下盘算着自己是否能够买这样的一套战车。
重战车之后是两辆轻便的战车,上面有军鼓,两名健壮悍勇之士击鼓前进。
与鼓声相应而和的是千五百人的戈矛兵方阵,身着黑色的军装,头戴麻布包巾,最前面的一排身上穿着皮子做的甲,一同踏动的声音让大地都跟着震荡起来。
此时陈健已经距离众人不过三百步,排成阵列齐步向前的方阵如同一面墙,让那些首领们震惊不已。他们早就听闻夏城军阵严整,可亲眼看到后的震撼完全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交谈,只有和鼓声频率相同的脚步,仿佛心脏也随着鼓声在跃动。
有心人暗暗数着,从这些人整队前进到现在,已经向前走了六十步,然而中途没有一次停下整队,队形依旧齐整。
略微的参差被整齐的黑色军装所掩盖,那种摄人心魄的气势压过了一切。
粟岳看了身边的几个首领,半是感叹半是嫉妒地说道:“夏城军阵如此,怨不得能纵横千里,往来东夷如入自家后庭。”
身边的几个再看看自己骑乘的马或是轻小的战车,无奈地跟在了粟岳的后面准备前去迎接。
就在这时,鼓声忽然间变得急促,千余戈矛兵将戈矛重重地朝地上一顿,停下了脚步右脚重重地踏在原地,齐声喝道:“万胜!”
宛如惊雷,胜似虎啸,更让许多人毛骨悚然,几个正准备前去迎接的首领差点没有控住自己的马匹,被这一声呼啸震得心中慌乱,老一些的从怀里摸出了从夏城高价买来的小药丸含在了嘴里,这才让那慌乱的悸动平复。
戈矛手虽然停下来,可是鼓声并没有停住,相反越发地急促,戈矛手们将矛杆不断地撞击着大地,应和着越发急促的鼓声。
连续应和了十声之后,整齐的戈矛方阵忽然间向左右齐转,从中分开露出了一道二三十步宽的缝隙后,再次转向,将长矛平端,正对着前方那些准备迎接陈健的氏族首领。
这一次简单的转向再一次让氏族首领们震惊不已,城邑林立百国千邦的奴隶制多元时代,战争频繁,每个首领都不是废物,他们清楚这种方阵转向的可怕也清楚其中蕴含的强大力量。
队列、转向,绝不是花架子,只不过夏城戈矛兵的这一次是,这是不久前苦训三天仔细排练出来的,夏城的戈矛兵还没有随时可以转向的军事素养。如果真有这样的素养底子和纪律性,以纵队穿插后转向横队攻击、敌人然后时迅速分列转向、以纵队攻击队形行军等等,单是这几点便可以让方阵兵的机动性和战斗力提升许多。
首领们并不知道这是花架子,因而再看向不远处陈健的时候面色便有些难看,尤其是靠近榆城而又与粟城暗盟的几个城邑更是如此。
可他们的震惊还远未结束,当戈矛兵的军阵中间分出通路后,战车三辆一排,在急促的鼓声中隆隆向前。戈矛兵的两侧,轻壮的手持标枪的骑手从远处绕了出来,呼啸着在戈矛阵之前转了个大圈。
并排而出的战车快速地在阵前排成一列,首领们这才注意到车中站着的人竟是自己的子嗣,他们穿着夏城人一样的黑衣服,身披着厚重的缀着铜钉的皮甲,腰悬短剑,手持长戟,胸前挂着夏城军中代表着荣耀的黄铜勋章,在太阳下熠熠发光,刺痛了做父母的双眼。
一年半前这些人前往榆城的时候,还只是他们眼中的孩子,那时候有着父母对子女的不舍。而如今他们再次出现的时候,脱去了孩子的稚气,多出了几分勇武。
战车身后跟随的是他们派去榆城训练的脱产士兵,手持短剑,擎着一面他们听说没却没见过的名为龙的旗帜,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旗帜飞扬中,十几个壮汉抬着一些沾满白灰的麻袋,咕咚咚地将里面用石灰和盐腌制过的东夷头颅倾倒在阵前,熟练地垒成了彰展武力功勋的小京观。
这些头颅吓不倒他们的父母,相反他们的父母们看着那些头颅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没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的子嗣建功立业更让父母欣慰的事了。
在这一刻,仅仅这一刻,他们不再是氏族的首领贵族,而是一个个孩子的父母。
这些孩子大多都是氏族亲贵的子嗣,只有少部分是城邑首领的子嗣,来自不同的城邑,有着不同的父母,但此时却同袍同车,共同站立在那面名为龙的旗帜之下。
战车的最左边是附近一座城邑氏族亲贵的子嗣,他面前堆积的头颅也最多,头上包裹的丝帛也与众不同,看得出这是这群孩子们中立功最多的那个。
他从战车上跳下,走到了迎接陈健的父母和粟岳的身边,拜服于地,顿首道:“先生常说亲族一体,大河诸部为重、部族次之,家族更居其后,孩儿深以为有理。听到亲族被虏获为奴,孩儿夜不能寐晌不能食,知道军情如火,不等城邑首领的命令便私自出征。”
“此次出征,孩儿与同族杀敌二十,俘奴三百。跟随先生破城三座,辟东夷土地,得封地八里。”
“然而不等首领之令已是罪过,孩儿愿将奴隶百人归于氏族、百人归于城邑。以东夷八里封地归于华粟诸族,但求恕罪。”
他开了个头,前面一排氏族亲贵的子嗣纷纷拜服,说着类似的话。有的杀敌十几,有的俘奴数十,也有的封地三五十里。
那些城邑的首领或是氏族的亲贵看着已经变得壮实的孩子和他们身上经过战阵后的成熟,哪里还肯责罚,又怎么敢在这时候责罚。
况且孩子们杀敌数十俘奴数百的功勋,即便是他们自己很多人都不曾拥有,更别说分出去操练的士兵极少,若是以往这样少的士兵能够取得这样的荣耀已经可以变为歌谣传颂,很有可能便是下一任首领的人选。
这哪里是在请罪?分明是在表功。可这功劳表的却不让人厌烦,因为他们只是在用孩子的方式告诉父母自己长大了,立下功勋了,可以创建功业了。
粟岳看了一眼那些拜服在地的孩子们,悄悄看了一眼陈健,笑道:“你们哪里有罪过呢?亲族一体,你们应体内流淌的祖先血脉的召唤,又怎么是罪过呢?”
“东夷的土地在那里,没有你们的厮杀又怎么会成为祖先的土地呢?况且你们俘获的奴隶便是你们的,你们的先生都不和你们抢,我们做父母的难道还不如先生亲昵吗?也罢,那些奴隶尽归你们个人,封地亦属氏族,今后你们也算是自食一邑的大人了。”
“这是大胜,没有失败,何来罪责?都起来吧,你们能够相应血脉中祖先的召唤,就算失败也是勇气与荣耀,更何况你们杀敌俘奴的功勋?”
他大笑着扶起了那些拜服在地的年轻人,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陈健,看着更近处飘扬的龙旗,长叹一声,才明白过来有时候祭司不需要只问鬼神万灵才能让众人信服。
这龙旗什么都不是,一年前还不存在,更比不过山神河鬼天地万物任一之灵,如今却可以让众人归心屹立旗下。
画出龙旗的这个人总说祖先在梦中指引他,所以他不会占卜、不用问天,依旧可以带来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和惊喜。
即便没人相信祖先如此眷顾他,却也无法指摘他在说谎。胜利,即为指引的现实具像。可就算是那些会占卜通灵的,谁又能将虚幻的东西展现给别人看呢?人们看到的只是祖先与神灵在现实的具像,而他一直拥有,从未遗失。
粟岳想,大河诸部将迎来一个不能占卜、遑论通灵的大祭司。这真是一件古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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