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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体活埋后的第二天清晨,黑云在草河的上空翻滚,渐渐传来一阵低沉的雷声。

木麻没有吃早饭,甚至没有帮着背着几个月大的女儿的妻子把雨天要用的柴禾抱进屋里,一个人来到了处决场。

黑黄色的、刚刚翻过的松软的土地上什么都没有,下面有极好的肥料,或许明年这里会草木青青比别处的都繁茂,但现在却没有一丝生机。

木麻坐在附近,似乎想要盼着奇迹出现,比如沙土忽然松动露出一支挣扎求活的手臂。

可是直到雨滴落下,仍旧没有任何的改变,平静的连附近蛐蛐的叫声都很清晰。

他拿出一个葫芦,拔出木塞,将里面的酒轻轻倒在了沙土的旁边,似乎有些冷,紧紧地裹住了自己的衣服。

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了一阵古怪的叫声,应该是一种长着大翅膀的鹰隼,笑声很尖锐,就像是铁器摩擦的声音,又像是嘲笑或是说不出的某种不屑。

木麻捂着耳朵,忽然间抓起一把沙土朝着远处的树林抛去,喊道:“是他们先动手的!是他们先要砸了作坊抢走我的粮食的!我没杀他们!我只是帮着那些人抓住了他们!活埋的时候我没在场!没在场!”

沙土飞扬过去,鸟叫终于停歇,木麻全身好像没有力气了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

在他刚才抓取砂子的地方,露出了一支黑色的肿胀的手,似乎只差一点就能触摸到黄沙之外,但最终还是死在里沙土中。

木麻无助地蹲在地上,他杀过人,砍过头,也杀过女人孩子,见过死伤数百哀嚎遍野的战场,却从没有杀过两个月前还把一柄木工锤递给自己的人。

他对着树林喊叫的话都是真的,这些人不是他杀的,他只是在这些人反抗的时候和氏族的人一起抓住了他们,在一个人逃到草河边的时候他伸手给抓住了,仅此而已,但这些人还是死了。

那支伸出的手好像再嘲弄他,于是在大雨落下的那一刻,木麻跳起来拿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了那支手臂上,似乎想要掩埋什么,一边疯狂地喊着:“是你们先动手的……是你们先反抗的……我没错……”

呼喊了一阵,他抹了抹眼中的雨水,最终还是将一葫芦如今已经颇为昂贵的酒倒在了那只手的旁边,插上了一根木棍,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家。

雨后,有彩虹,一如既往地漂亮,正如很久前夏城还是一片荒芜时候很多人跟着陈健爬上夏城附近的石山看着山下的村落在彩虹下充满希望地伸展着一样漂亮。

只是如今没有人愿意去看彩虹,木麻游走在夏城有些荒凉的街道上,感觉自己就像是失去了头羊的羊羔,没有人告诉自己对错,一如风车那样迷迷糊糊地随着风转动,时东时西。

彩虹之下,几个人正在挖坑,旁边堆放着几根木材和绳索。

“绞刑?”

“是啊,你没听说吗?你们作坊的那些人反抗的时候,另一家作坊的人也反抗了,领头的可不是做工的,而是咱们姓氏的人……真是可怕,他不帮着自己姓的人,居然帮着这些人还和他们一起反抗……”

挖坑的人还在嘀咕着,木麻看着那人身上的一件上等的羔羊皮,暗骂了一声,忽然一拳打在那个人的脸上。

旁边的人急忙冲过来喊道:“你疯了?”

“对,我疯了!你们都疯了!”

“给他捆起来!让他清醒清醒!”

“算了算了,都是自己人。回家吧,木麻,回家吧。”

木麻咬着牙,被几个人拉开,往后退了几步,没有再挣扎,愣愣地看着那个被立起的绞架。

傍晚时分,几个氏族中的头面人物召集了所有人,把几个被捆绑的人押送到了绞架的下面。

木麻耳朵中嗡嗡地响,没有听清全部,只听清了一些让他心里能够舒服一些的话,断断续续。

“……他背叛了氏族,替外族人说话,还和外族人一起反抗氏族,想要抢夺咱们的粮食。没有什么比氏族间的血缘更为神圣,更为亲近,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为重要,暂时的混乱很快就会过去,明年咱们可以过得更好……他背弃了血管中的血,出卖了所有的血缘亲族,没有什么是比这个更大的罪恶……所以,经过氏族的商议,判处他绞刑……”

绳索套在那个人的脖子上,在被拉紧之前,他忽然大喊道:“背叛?你们才是背叛!你们所有人都背叛了夏城……用夏城人的血换来了你们的土地耕牛……绞死我吧,背叛者……当姬夏回来的时候,这个地方仍旧会立起绞架,但绞死的人是你们……蛆虫!”

旁边一个负责行刑的人用铜剑狠狠地敲在了那个人的牙齿上,绳索被拉紧,身体剧烈地挣扎着,鼻涕眼泪齐齐流了出来,紫黑色的、肿大的舌头不断向外伸展着,双手似乎想要握住绞索,但终于失败了。

绞架在城中挂了几天,以此警示氏族的利益是崇高的,是不可背叛的,没有什么比血管中的血更为亲近的东西。

这是对的,没有丝毫的错误,完全可以圆的上的理由,以此为基础的新夏城就在这个绞架之下诞生了,有了自己的理念也有了自己的意识,终于摆脱了之前灌输的沉重的枷锁。一切都是自由的,看起来绝对平等的,一切凭借个人努力的,甚至连规矩都没有,唯一的罪责就是背叛氏族,只要不背叛氏族就不会被绞死。

整个城邑的底层都在一种沉重的交替中度过每一天,或许清晨醒来的时候还觉得以前的夏城很好,但傍晚的时候看着那些颤抖地劳作的奴隶又觉得现在的夏城很好。

或许混乱只是暂时的,或许等明年就好了,再不济自己还有土地,盐也免费了,而且没有了赋税,总不会比之前过得更差。

或许混乱是永远的,或许明年还是一样。自己就算有土地,但是铁器农具这些又怎么办呢?

只是没有人给他们另一种解释。整个夏城能够解释这一切的人分成了三份,一份跟着陈健去了榆城,一份逃到了狼皮的封地,另一份就在城中,这三份是一座城邑的高层和中层,至少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站在留下城邑的这一份来看这一切都是对的没有任何错误的,对与错总有一个评定的标准,永远不要指望奴隶和主人眼中的对与错是一样的。

知道想要什么是成为头羊所必须的,更多的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只能一天天这样过下去。

虽然混乱,可日子总要过下去,就为了“或许明年就好了”的或许,努力活下去就是值得的,至少还有一个或许,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东西呢?

可活下去,总要有各种各样的不幸,有时候与生死无关甚至相距甚远,可依旧是难以承受的不幸。

九月份的某天晚上,很多天没有死人了,一切看起来步入了正轨。

吃过晚饭,孩子们睡了,木麻躺在暖烘烘的装满了麦草的麻布被子上,妻子哄睡了最小的孩子,悄悄地将手触摸到了木麻的身体上,一点点地向下摸索着。

这是生活的一部分,不过这种生活从五月份到现在便没有出现。妻子很努力地试图做些什么,但最终却是徒劳的,依旧是软软的。

“累了?”

“嗯。”

他想隐瞒过去,妻子生下最小的孩子的时候是在三月,之前他是像条公狗一样充满着活力,正当壮年,从怀孕到孩子出生满月的忍耐曾让他暴躁。

五六月的时候,他有了六七百亩土地,几个奴隶,那时候每一天孩子睡着后总会做些男人应该做的事。

可自从那次活埋之后,自从看到了那只手,再看到城邑中心的那场绞刑后,他的内心就像是被荆棘刺扎过一样,心中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一切和自己无关,自己就算不动手那些人依旧会死,可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心中压抑的太多,竟然连男人的义务都难以履行。

女人只是听说了外面的事,一直在家照顾孩子,有些血腥听闻与亲眼所见不会相同。

女人想,这时候不能够再多说,只能鼓励,装作毫不在意地开着玩笑道:“去年你就像条公狗,还在地里弄过呢,现在居然知道累,那时候……”

可不曾想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点燃了木麻的怒火,女人第一次看到男人发火,一把扯开被子怒吼道:“去年!去年!那是去年!现在什么都变了!什么都变了!连我都变得像一条阉过的狗,就是硬不起来了,我也想回到去年,但是回不去了!磨房打架我动手了,作坊工要吃的也是我先拿棍子和他们打起来的,现在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我买的奴隶都是原本的公产奴隶,我买的也是公产土地。我没有买一个之前的国人,也没有把他们当奴隶看。更没有去抢一个新国人的土地耕牛!我心里有自己的对和错,从未逾越。”

“我不想杀自己人,只是想要让咱们家过得更好。那些人找过我,只要我站在他们那边,我就可以获得更多的地还有便宜的盐,毕竟我木麻还是有些名气的,但我没有。因为我觉得那盐恶心,我就想正正常常地活下去。那些人绞刑的时候,我打了他们一拳,可除了打一拳我又能怎么办?”

“我不是氏族首领,也不是姬夏的学堂孩子,我就是个夏城里最小的人,我就想当个好人,可我现在就像是一条阉狗,这就是好人的代价!”

“有人支持他们的反抗被送到了绞架上,有人杀死新夏城人掠夺了土地耕牛,可我呢?我什么都没做!”

“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我不会去欺凌他们,可我也不会为了他们上绞架,我就是为了我的女人孩子……我就是个最小的夏城人!”

他愤怒地踢开门,半赤着身子朝外面走去,女人急忙追上去喊着木麻的名字,但只看到一道身影在黑暗中远去,女人赤着身体追了出去,最终蹲在房前,不顾外面清露的冰凉,呜呜地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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