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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泉感慨着因为舞台和地位的差距逐渐增大,以至于那些曾经熟悉的名字终于和自己成为两个世界的人的时候,曾在他的纸张上出现过名字的李大正经历着亲人的最后告别,只是自己已经看不到了。

他这一辈子最多只管着五十户人家,就是个普普通通种田的人。但是死的时候因为他的弟弟,来送别的人很多,原本连母亲都早亡的他如今拥有了诸多的亲人,包括当初女人和他结婚时候带来的孩子也姓了李。

高兴过,比如知道弟弟立下功勋、比如自己住进乡里第一间砖瓦房、比如第一个明确知道的属于自己的孩子出生……

悲伤过,比如那一年大洪水田地被毁、比如小女儿没长大就得了病死了、比如年纪大没赶上最后一批能够立下功勋的机会……

当这一切都过去后,平静的衰老然后死去,也算是一种解脱——从几年前他的牙齿开始松动掉下之后,吃饭已经成为一种痛苦,喝了好多年的米粥,而祭品中至少还有鸡鱼。

很多年前丧葬的规矩已经定了下来,到如今也没有人敢不遵守,也就逐渐成为了一种习惯和一种理所当然。

悲伤之后,直系的一家人聚在屋中。一个中年人抱着已经姓李的大嫂的孩子的孩子,被那个小孩子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四爷爷”之后,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古怪的笑容并非出自内心,他的脸上有一道疤痕,所以嘴角看起来总是很吓人,一只眼睛也总是眨呀眨的像是星星一样一刻也不停。

孩子熟悉之后,不再害怕,鼓足勇气问道:“四爷爷,你的眼睛为什么总是眨呢?总是流眼泪,我都不哭了。还有啊,你的嘴角为什么有道那么长的疤痕呢?”

中年人哈哈地笑起来,说道:“这要问你的三爷爷了,他当年是冶炼司造大炮火枪的,造的不结实,火枪炸了。这道疤痕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还留下了总是眨眼的毛病。”

在他身边的一个满脸乌黑胳膊粗壮的人也无奈道:“那时候总是炸,炮没炸就不错了。有一次钻大炮的引火门的时候,钻的有些靠前不是在最后面,结果试炮的时候直接就炸了,这都是一点点试出来的……”

兄弟两个说到当年,便想到了当年,于是一起望着二哥,问道:“二哥,那几年没打仗之前,我被选中去操炮,三哥在冶炼,倒是你们这些王上的嫡传弟子在干什么?”

李何以摊手道:“干什么?三十七年,我的同窗们总算是完成了考核,王上教会我们怎么用纸笔算开方,扔给我们一大堆的数让我们算,他在冶炼厂做别的。”

“三十八年夏,算好了,几十万也能用纸笔开出方,算了一整年。然后我们就开始因为一件事争吵,争吵了四年,终于在打起来之前争吵完了。”

李四郎奇道:“当时整个夏国都在忙着为打仗准备,你们五六年的时间就在争吵?吵什么?”

李何以想了一阵,用了一个两个弟弟最可能听懂的话解释道:“争吵了四年,只为了一件事。一个圆,是分成二百五十六份?还是分成三百六十份。”

“有用吗?”

“废话,你们以为你们操炮的这些人,手里拿的那些半圆板上面的刻度是随便画上去的?你们打仗的时候就测测距离,然后看着大炮尾部的铜牌,上面写着多远就把炮口调多高,把操炮变成和种田一样的工序。背后呢?你问问你三哥,他们当时做了多少?铸十门运气好了有一门好的,运气不好全是不能用的,要不然当年攻打西戎为什么就三门小炮?”

李四郎急忙摇头道:“这我知道,只是我想知道分成二百五十六份和三百六十份有区别吗?”

在一旁听大人讲故事的后辈们也觉得奇怪,他们当然知道那场争论最后是谁赢了,因为作为这些功勋之辈的子嗣他们可以去最好的学堂,课本上是说分成了三百六十份,于是他们觉得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也就没想到当初还有一场争论。

其实李何以说的很简单,但是当初的争论又何止这一点呢?作为姬夏学宫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有些东西已经难以和亲人们讲清楚,不是不能讲而是讲起来需要三五年的时间。

于是简短地说道:“我们学会了笔算开方后,就和勾股三角联系在一起了,再加上王上教会了我们用规尺把一个角两分……然后我们就开始争论了。一个圆,两分然后四分再然后八分……分来分去,当然是最适合分成二百五十六份。”

“可是分成二百五十六份后,只有一个我们熟悉的三角,那就是勾股相同的矩角。可是勾是一、股是二的,或者是三条边一样长的三角,都不可能出现在这二百五十六份当中。”

“有人就说,为什么不是三百六十份呢?因为要是分成三百六十份,那个两边相同的矩角两侧都是四十五份、三边相同的都是六十份、勾一股二的是三十份。如果分成一百八十份,那个两边相同的矩角两侧是个二十二份半,只有三百六十份才是所有常见的古怪角都能分开而且是整的。当然,分成七百二十份也行,但是那就太麻烦了。”

“就为了这个分成三百六十份,我算了两年才算出来这个数是正适合的,恰好都是整的。如果是二百五十六份,那都不是整的。”

“可是他们那些人却坚持二百五十六分,因为他们让我画出一个一份的角!我画不出来。可是如果二百五十六分,他们就能画出来一个一份的角。可我说我虽然画不出来,但是一些常见的角都是整的;你们能画出来最小的一份,但是常见的角只有一个是整的。”

“我用用了一个月时间,算出如果按照三百六十份去分,我能做出的最大的整角是十五,而按照二百五十六分的话,他们是一。后来我去问王上,王上把圆五等分,也就是能做出七十二。现在可以做出的就是九十、七十二、六十、四十五、三十、十五……用七十二减去六十是十二,十五减十二是三。”

“所以,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用规尺和矩尺,把一个角三等分。只要我能做出来,我用规尺和规尺就能画出一个一份的角。到现在这么久了,我还是没想到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一个角三等分。”

“哎!要是问我平生夙愿,只怕也只剩下看到有人能把角三等分了。若是我死后,有人解出来了,一定一定记得,烧纸的时候告诉我!”

孩子们急忙道:“我们记下来,将来也会写在家训中流传下去的,若是有人能够用尺规将角三分,我们一定会在家祭的时候告诉你的。”

有个顽皮的孩子忍不住说道:“那要是用个特别大的规尺划出个圆,好比几万步才能走一圈,除以三百六差不多就……”

话没说完,李何以气的双目圆睁,拿起一旁的木杖怒道:“算数里没有差不多!”

那孩子还小,嗖的一下就跑开了,旁边的孩子心想你逼着你儿子学这东西,我们可未必喜欢,倒是更喜欢听听别人讲讲当年打仗的故事。

只不过对于李何以来说,那就是一张战争,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坚信算数是很神圣的,但是这种神圣却应该和生活相关,至少在每个人都明白算数之前不应该超越现实;而另一群人则坚信算数不只是算数,是超越一切在一切之上的,所以可以将圆分成二百五十六份,至于常见的角不是整的,那都无所谓,肯定会有一个数是可以应对上的。

双方的这种没有硝烟和血腥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很久,尤其是十几年二十几年后,新一代从小接触这些东西的孩子们长大后。随着李何以他们也当了先生,这种战争更加的激烈。

这场战争起于几何的圆和角,却决战于算数的加减乘数。

因为圆和勾股的出现,让支持李何以的那些孩子们确信算数应该和现实融为一体,利用人为定义的方式改变最基础的东西,从而让常见的东西可以让大部分人理解。可是对方那一派的却用最简单的办法给予了回绝,最简单的等腰直角三角形的那个数,就没有办法用整的或是几分之几的形式表现出来……他们会笔算开方的办法,有人算了一个月还是没有看到二开方的尽头,这是常见的东西,又用什么样的数可以定义这种数不到尽头的数呢?

李何以的弟子们给出了一个很随意的定义,认为一个数开方后是另一种数,不需要算出来到底是什么,只需要加上一个符号代替这个数被开方了就行,并不会影响到计算;另一些人则坚持算数是玄奇的,这个定义并不能让大家信服,既然给出了一个算不出来的数,那么这个数一定代表了某种难以琢磨的内涵在其中,可以究其本源找出一种新的算数的方法从而让这些看起来没有尽头的数字变得有尽头,甚至于一开始的本源就错了所以才有这些解释不清楚的数字存在。

随后李何以和弟子们也展开了胡搅蛮缠的反击,按照把圆分成二百五十六份来算,三百六那一派的四十五,是和二百五十六那一派的三十二是一样的。

那么是不是就能证明四十五和三十二一样呢?如果不一样,也就意味着叫什么名字并不会影响到最终算的结果,也就是所谓的本源是没有意义的。

双方从这里开始撕,一直撕到他们的王上只给出然却没给出所以然的勾股、分角、开方之类的看起来是对的东西,开始考虑最基础的这几个东西是为什么,以此慢慢确定了撕逼的新境界——先坐下来弄出一个大家都认同的基础定义,别再出现三十二等于四十五之类的诡异情况,再在这个大家都认同的定义上继续撕——比如最基础的、他们撕逼的开始:什么是圆?圆是什么?

这种战争对于此时屋内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毫无意义,只是李何以和几个当初的同窗和弟子们乐此不疲。

不过他不是那种因为沉浸其中而有些看起来呆傻的人,看着弟弟们和子侄们毫无兴趣的模样,只好不再作声说他想说的故事。

孩子们暗暗欢呼了一声,拉着另外两个看起来不可能会说这些无趣的事的爷爷或是叔叔们问起来当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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