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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离开都城的时候,下了一场雨。

秋雨。

不像是夏天的暴雨那样急躁,也不像是春雨那样润人。

冷冰冰的。

七八个人坐在一处宽敞的广场旁,因为这秋雨,四周并没有人。

广场上撑着几个松木的杆子,上面拴着绳子。

若是有风,定然会四处摆动,如同风铃。但只有秋雨,所以低垂着,上面的绞索也被拉成了椭圆。

“陈健,那几个我们的同志就是在这被绞死的。当时二冯身子太重,绳子还断了。”

这里说的是我们,不是咱们。

说话的那个人举起一杯酒,混合着秋天的雨,一同泼到了地面上。

泼酒的因为宣扬一些激进的东西,并且有证明表明参与了一起暗杀事件和鼓动贫民抗不合理税等罪名入狱,刚刚被释放。

除非隐姓埋名,否则再也不可能以一个真真实实的国人的身份踏上这片土地,只能被流放到大荒城。

泼过酒,从酒壶中又倒了一杯,递到了陈健手里。

“合理吗?”

忽然问了陈健一句,陈健沉默了许久道:“不合理。”

“谢谢。”

“不客气。”

“这就是你说的时机不对?”

陈健默默地饮下了这杯酒,抹去了眼前的雨水,犹豫了许久,叹了口气。

“永远都时机不对。就像当初有人提议报纸印刷重税的时候。问题是时机不是忽然出现的,需要长久的准备。报纸可以发酵催化时机的诞生,但人家不让怎么办?我那时候做错了,一句轻飘飘地不是时候……对不起。真的,当初我不该那么说。”

“为什么我能说这句话?是因为他们的死,换来了能说这句话。”

“秋天是收获的时候。夏天收获就不是时候。可是春天需要把种子种上,夏天要除草耕耘,秋天才有收获的意义。否则秋天始终只是秋天,永远不会是收获的秋天。地权、专营、财阀、权利……这些不合理的东西,是要有人告诉大家这不合理的。不告诉永远不是时候因为永远不懂,告诉了也仍旧不是时候因为这违法。”

吐了口气,起身朝着那几个孤零零的绞架鞠躬,问旁边那人道:“跟着我出海吧。”

“当初你劝湖霖不要去建世外桃源,如今你却跑出去了。都出海了,这里怎么办?三千多万国人,七百万没有足以谋生的土地,依靠当雇工或是签长工为生,你能把这七百万人都弄出去?就算弄,人家会同意吗?谁来干活?的确,现在还能有口吃的,或许你的地瓜土豆弄过来后,饿不死不成问题,可是这合理吗?”

那个人看着陈健,冷笑道:“还有当初排排坐时候你所谓的可以作为同盟的那群坐在左边的人,他们如今用你说的那一套来鼓吹救济贫民改革:要求被救济者男女分开,不得同居。为什么会被救济?因为无形的手证明这些人多了,所以不同居不生孩子是人道而仁慈的选择。是啊,多么仁慈,幸好他们没有用绞索或是刺刀把这些多余的人杀掉。”

陈健苦笑道:“我当初是坐在中间的,咱们都是。我帮他们提出来他们认可的东西,并不代表我认可。这条路是绕不过去的,总会有这样的人或者那样的人提出来,然后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形式上演着。你们不也是一样吗?你们所设想的世界是什么样?像是军队一样,平均的分配所有的一切,这种绝对平均的想法本身就是错的,现在不可能实现。”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湖霖问道:“你所追求的,难道不是公正和平等吗?是,如你所说,这些是空想的,是要被批判的,可至少指明了一条方向。只是你们把这方向指向了未来而已。”

想到两年前那次剧烈的争吵,陈健及时地制止了这个话题。

“不说这个了。闽南的合作社运动是你们派别负责的,南安的纺纱厂你去看过了吧?有什么想说的?”

湖霖苦笑着摇头道:“能说什么?那些小的纺纱合作社就算再积累十年,也买不起一台。可是买得起的人,只需要三五年,那些个人的小纱工都会过不下去。合作社里已经有人开始鼓动去砸了南安机械厂了,乔铁心的弟弟,兄弟俩又吵起来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

“说实话,我不知道。陈健,你去看过当初因为成立合作社之后,那些小纱工的表情吗?你听过他们的笑声吗?你看过那些拥有个人小纺车的家庭因为少了行会和承包商的盘剥和纱线涨价后对幸福的憧憬吗?那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只想要小小的幸福。”

陈健反问道:“我问的是你怎么办?我知道这些是活生生的人,难道你还要倒退到成立一个心地善良的大行会上去?往回退,退到行会时代?只要换个善良的行会首领就行了?你还是觉得需要一个圣人之王?需要圣人之官?需要圣人做行会首领?”

湖霖不知道被陈健的那句话刺激到了,挥出拳头打在了陈健的脸上,怒道:“那你又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然后如同神明一样告诉这些人:这是你们的命运!这是你们必须经受的命运!你把自己当什么?神?”

“你知道吗?你有的时候冷冰冰的,冷的就像是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泥浆!秋天的泥浆!烂泥塘里的泥浆!冷的没有人的味道!”

他站起来,指着远处被秋雨笼罩的城市道:“陈健,这是城市。一个热爱生活、血是热的人,看到的是秋雨、房屋。是城市中充满希望或是已然绝望的人。”

“可在你眼中,那不是城市。那是一张画在画布上的灰色的画。是死的、冰冷的、毫无感情的!你这个人心是死的!”

“一个冷血的死人,看不到生活的美好,眼中的人不是人,而是和你一样冰冷的披着人皮的东西。”

“热爱生活,热爱这些活生生的人,才会渴望让这世界变得更好。这是个活生生的世界,不是你笔下的画布!”

“我承认,你说的对,一切如你预估的一样,可你怎么就能说的那么云淡风轻?那要死人的!那是几万个家庭难以谋生,那是几万个孩子嗷嗷待哺!”

“这是活的世界,不是你笔下的画布!”

陈健笑着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问道:“当初你写《梦城》的时候,难道不是用画笔在画布上描绘?只不过那时候你想的画布那时候是空白的,是一片干净的桃源,从头开始。”

湖霖捏着的拳头逐渐松开,无奈地蹲在地上,双手揪着被秋雨打湿的头发,一言不发。

雨帘中,陈健的手伸了过来,握住湖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问道:“除了退回到侯伯国农业善良的家主宗法、作坊善良的大行会时代外,你就没有别的设想?”

湖霖考虑了片刻,说道:“别的派别的想法可以借鉴。可以成立大的合作社,可以成立机器合作社啊!”

“钱呢?钱从哪来?买机器要钱,买原材料也要钱,周转还要钱……”

“你不是有钱吗?借给那些纺工们……帮帮他们。”

“对不起,如你所说,我不想当神去拯救这些人。柱乾兄,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些坐在右边的人都已经开始组织传统党和华夏利益至上青年联合会了。咱们虽然是出于同源,可到了如今也该到了各走各的路的时候了。你们的路我觉得走不通,所以我再往里面扔钱,那不是帮你们,是害你们,让你们误以为这样可以。”

陈健擦了擦嘴角的血,拍了拍湖霖的肩膀,又道:“我问你,如果有一天进步同盟的一些人反对那些大土地拥有者、大财阀的时候。恰恰王上说:来吧,我给你们雇工钱组建合作社,你们不需要那些进步派所许诺的自由、平等、权利,需要的只是一位独裁的无上权利的王,你会支持吗?”

湖霖犹豫了片刻,终于点点头道:“如果这是真的,可以考虑。”

陈健摇头道:“那你们会像是女人经期用的棉布灰袋一样,用过就被扔掉的。等着吧,会有那么一天的。”

湖霖凄然一笑,带着几分苦涩道:“左中右三边,你说这是三教。单单是咱们在中间的人,又分出九个派别,你说这是九流。这三教九流,哪条路才是对的?”

“我也不知道。试呗。”

“会死很多人。”

“当年刀耕火种的时候,公有制凭什么是错的?尝试了才知道,原来私有制那时候是对的。有奴隶凭什么是错的?尝试了才知道,原来没有是对的。有世袭的侯伯为什么是错的?尝试了才知道,原来没有是对的。有些国家,尝试了一次又一次,用千人头万人血才试出了一条又一条走不通的路。任何进步,都是你嘴里所说的冷血,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我也不想死人,你告诉我有什么不死人的办法?议事会出台的新时代的第一份决议你也看到了,你告诉我有几条靠嘴皮子就能更改?”

“那之前说的那件事你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不管?你在议事会里一点都没提。”

“你让我怎么管?我能提什么?你让我提禁止机器使用?”

“我不反对机器!再跟你说一遍,只是合作社内部有些人反对,我和你交流了这么多年,这点东西我还是明白的。我说的是那些人怎么办?”

“我要是知道,难道我不去做?你真当我是冷血的?”

“给我二十万银币。”

“你管的过来吗?沿海数郡的纺纱工,北方小麦产区的脱粒工,以及后来更多的东西,你能全管过来吗?”

“那也不用像你一样躲到海上,捂着眼睛说自己什么都看不到!我的眼睛不是瞎的,管不到看不到的地方,管管我能看到的地方行不行?”

……

秋雨中,一如两年前的七月,在绞架之前的几个人又一次争吵起来。

吵到最后,都累了。

也幸好争吵,壶中酒还剩几许。

忘了盖塞子,比之争吵前还多出了几分。

几个人倒出了最后一杯酒,对饮一番,道了声珍重,看了看远处立着的绞架,行了一礼,各自散去。

远远地,一支花纸伞从街巷中绽放,一直在远处看着这些人争吵的林曦静静地走到陈健身旁,举高了伞挡住了秋雨。

看着陈健肿起的面颊,却问道:“心里疼吗?”

陈健伸出手摸着伞缘下滴落的水滴,叹了口气。

“收拾收拾,跟我一起出海。”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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