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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近前,茉莉敛衽一礼,轻笑道:“皇后娘娘快请!公子听说宫里来人,着实问了半日,然后便叫奴婢快来相迎,说来了贵客了!”

木槿随之步入,笑道:“果然贵客,他何不出迎?就知我这个皇后,着实没放在他眼里!植”

茉莉掩唇道:“可不是呢!皇后过去,需好好说说咱们公子,最好治他个大不敬之罪什么的!”

木槿道:“若真治他罪时,你可不许哭!”

茉莉便红了脸,偷偷瞥她一眼,再不肯接话。

茉莉朝夕侍奉身侧,对着楼小眠那样的人品,能不动心才是怪事堕。

木槿更觉楼小眠不只是谪仙,更是妖孽,不怪京城里那许多闺阁女子暗暗惦记。只不知最终到底会是怎样的女子,能成为楼小眠相伴一生的知心人。

绕过莲池,抬眼便见莲边植了好些木槿,且是相当罕异的重瓣木槿,木槿便怔了怔。

去年她住在这里时,似乎未见种植木槿。

茉莉见她注目,笑道:“公子原没注意过木槿,后来因着皇后娘娘的闺名,便说木槿乍看虽不起眼,细看还是很美的,所以植了几株,都是极少见的异种,并非寻常做篱笆的槿花可比。”

木槿微笑,“我倒觉得,做篱笆的槿花更可贵。贵在天生天养,自由自在。”

待踏入厅中,便见楼小眠苦着脸倚在榻边,身上覆着条薄毯。身畔案上放着一只空碗,空气里犹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敢情是正在吃药,光闻着那苦味,便该软了身子不想动弹,更别说喝了这一整碗了。

他的眸光晦暗,举目见木槿踏入,方才渐渐恢复光彩,支了身欲要站起,“皇后娘娘!”

木槿忙过去按住,笑道:“楼大哥若和我这么客套,我下回可不敢来了!”

楼小眠唇角顿时弯起,清莹笑意如湖水微漾,映着煦阳般散着柔和的光。

他道:“嗯,那我不客套。嘴里苦得很,帮我拿颗饴糖来!”

“……”

果真不该客套,立马将她当侍女使唤了!

明姑姑、茉莉等明知她与楼小眠交谊非比寻常,各自含笑而立,退在一边。

木槿瞪了楼小眠一眼,却真的从案上的小碟里拈了颗饴糖放到楼小眠掌中,又将一盏倒好的清茶奉上。

楼小眠微笑,果将饴糖含入口中,又接过茶盏,啜了两口,才慢慢缓了过来,抬眸向她笑道:“这大概是在下喝到的最珍贵的一盏茶了!”

木槿“噗”地笑起来,“你猜这茶得用什么来换?”

楼小眠轻笑,然后看向茉莉。

茉莉已抱着一张琴走来,式样古雅,纹理精致,正是独幽。

楼小眠道:“瞧瞧你这点居心,连我的小侍儿都哄不过去!”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木槿道:“楼大哥你少猖狂!皇上正给我找天下排名第一的龙吟九天琴呢!等找到了,你就是把独幽琴送我,我也不稀罕!”

她这般说着,目光却只往独幽琴溜去。

楼小眠略好些,便站起身来,取水来净了手,也不要侍儿动手,自己添了香,重燃起小茶炉,择了上好的茶叶烹茶。

周围便有清淡的茶香徐徐萦开,渐渐驱走了屋中的药味。

楼小眠原来苍白的面容便浮上一丝血色,静若深潭的眸子隐见温柔雅淡的笑意。

便因着那雅淡笑意,连茶香都格外的馥郁好闻,肺腑都似为之一清。

明姑姑等早已退到门边,再不肯扰了两人难得的好兴致。

再次坐下品茗之际,清茶已不是服药后用来漱口的水,而是文人雅士用以鉴赏交流之雅物。

二人相对而坐,静静品着茶中清香,居然长久没有说话。

一盏饮毕,木槿方微笑道:“不知怎的,每次和楼大哥在一起,都有种心静的感觉。”

楼小眠眸光微闪,“心静?”

“是啊,心静,静如止水,参禅般的感觉。”

红尘万丈,风波千里,抛不开

的喧嚣,数不尽的烦恼,仿佛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想寻求一份心如止水的安然,谈何容易。

她很庆幸遇到了楼小眠,一个如幽谷清潭般幽静澄澈的男子,如夏日里的一缕凉风,总在她烦躁时一抬头便看到的地方,让她莫名地安静下来。

而楼小眠凝视着她,却轻轻地笑了,“木槿,你不懂。”

“嗯?”

“没有人能真正地心如死水,心如死灰的倒是有。”

木槿迷惑地看向他。

而楼小眠清亮的眼眸亦温和地回望着她,“我从来心就不静,只是看到你时,我很少去想那些杂事。”

木槿心跳仿佛漏掉一拍,可四目相对时,依然只瞧见他温润纯净如明珠般的眸光,连笑容都清澈宁谧。

楼小眠已走至独幽琴前坐了,信手拨弦。

琴声澄澈宁和,如云停碧落,如月凝清溪。

年轻的男子一身玉白衣衫,阖目而坐,无声地感觉着对面那女子发自内心的欣赏和信赖。

正如每当他看到她时,满心的仇恨和算计忽然间如浮云飘远,安宁如松月流辉,长山落雪。

原来心静便是如此的简单。

若肯暂驻步履,也许一抬眼,便是亘古未变的碧海青天,白云悠缈。何必寻什么静室修禅,其实从来静在心中,禅在念里。

木槿侧耳静听,只觉尘襟爽涤,烦恼尽消,不觉蕴了微笑,默默在心中相和。

这时,忽有一道乐声随着那琴声扬起。

乐声一时听不出是哪种乐器所奏,音调单薄,且略显生疏,似跟不上节奏,但自有种疏朗萧落之气悠悠回旋,竟自然而然地补了那技巧上的不足,显出种别样的气韵来。

木槿猛地屏住呼吸,静了片刻,忽仓促站起,带翻了旁边的香炉,也不顾炉灰扑到楼小眠身上,飞快奔了出去。

楼小眠顿住,五指慢慢按紧琴弦,唇边泛出无奈的苦笑,“若皇上知晓,只怕会杀了我……”

木槿充耳不闻,但觉心头怦怦乱跳,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腔跳出来。

那乐声单调单薄,只因它根本不是乐器所奏,而是随手的一片叶子悠悠吹出。

她从小便知道有一个人,从未潜心音律,不过偶尔跟在她身畔向母后学了几次琴,便也能略通一二,甚至能随手摘一片叶子,吹一两支曲子,哄他的小妹妹安然入睡。

五哥,五哥……

木槿说不出是酸楚还是欢喜,竟如受了蛊惑般,只顾往乐声发出之处飞奔过去。

乐声已经停了。

萧以靖拈着片叶子在手,坐于书房前的莲池边。

木槿第一次潜入别院,也正是坐在那里,静听着楼小眠吹玉笛。

如今书房内没人,他遥遥听闻的,不过是厅中的热闹和笑语。

低垂的柳枝拂着他乌黑的发和墨色的衣,几片萎黄的细长叶子飘落于他发际肩头,他却恍然未觉,只定定地看着眼前一池碧水摇曳,再不知在想着什么。

“五……五哥……”

木槿哑了嗓子,低低地唤。

萧以靖听得那梦里萦绕了多少年的女子嗓音,竟没有回头,只是身形僵了一僵,指尖的叶子已无声飘下,在空中打了个旋,跌在清波浮漾的池水中,在涟漪间浮沉不定。

木槿呆立在岸边,竟也许久没有动弹。

秋日的风萧索地吹来,缭乱的发丝迷了眼,刺扎扎的,便有热热的水珠滚落。

虽然都在吴都,并非像以往那般远隔千里,参商难遇,可她其实并未想到还能见面。

除了许思颜的醋意难掩,慕容家的伺机而动,同样也有她自己有意无意的回避。

萧以靖……的确是她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个存在。

他是她的兄长,可又不纯粹只是兄长。曾经懵懂的心思在她长成后渐渐清晰而明了,却注定只是永不能言之于口的一场幻梦。

如今,那幻梦已悠远得缥缈,若能长久安然地呆于宫内,也许她将只记得她有一个至尊至贵

却彼此投契的夫婿,名唤许思颜。

萧以靖终于站起身来,如夜黑眸静静地凝注于她。

然后,他轻笑,“木槿,你也来看楼相?”

并无太多情绪,恰如其分的温和亲切。

仿佛从不曾分别过那么久,依然是十三四岁无忧无虑相依相随的年纪,偶尔在宫里遇见了,那样清淡却温柔地彼此问候了一声。

木槿眼底有些模糊,却顺着他的话点头道:“是,我来看楼大哥。”

萧以靖静默地看着她的眼睛,抬起手来,欲为她拭去眼角的温润,却又顿住。

然后,他淡淡地笑了笑,低沉说道:“外面风大,看灰尘都迷了你的眼。咱们屋里坐吧,正好叙叙话。”

如小时候那般,他携了她的手,牵她走入书房。

临窗摆着棋案,尚有一局残棋。两边放着茶盏,尚有茶水微温。

显然,木槿到来之前,楼小眠正与萧以靖在此对弈。

萧以靖避嫌未去纪府,听说楼小眠也未去,以楼小眠今日的身份地位,他前来拜访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

可谁也没想到,他竟能与木槿在此偶遇。

木槿被晾在门外久候,想来也是因为楼小眠因他在此,一时委决不下,才在踌躇之后,将萧以靖引入书房暂避。

但萧以靖到底忍耐不住,竟以一片树叶,引来了他的木槿妹妹。

明姑姑等见得蜀国太子在此,一时也是面面相觑。

木槿曾经的心思他们自然心知肚明,便连许思颜或明或暗的几许醋意亦是清清楚楚。

许思颜虽不再相信沈南霜的话,但向来对萧氏兄妹间过于亲厚的情愫诸多警惕。

青桦悄声道:“也不妨事。楼相这里人口少,太子带的随侍也不多,咱们只需跟楼相叮嘱明白,不叫他跟皇上提起便可。”

明姑姑苦笑道:“只能如此了!那起不要脸的,没事还生生地编出事来栽害皇后,若是知晓他们相见,更不知该生出什么事来!”

好在楼小眠本就和木槿处得极好,何况皇后与蜀太子在他的府第相见,若是许思颜知晓,虽不至于拿他怎样,但横眉冷眼必是少不了的,当然都盼着将此事瞒过去。

织布亦叹息,却又有些愤然,“其实也不过是兄妹相见而已,清清白白,光明正大,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怎么偏弄得偷偷摸摸跟见不得人似的?”

明姑姑等俱是沉默不语。

若真是嫡亲的兄妹,平时天南海北,难得有机会相见,自该抓住机会团聚。

可偏偏他们不是亲兄妹。

从最初木槿对兵乱之夜的避而不谈,到敌手几度拿她和萧以靖的关系大做文章,再怎么清白光明,也已被抹上了一层晦暗阴影。

新帝三宫六院形同虚设,独独爱敬皇后一人,甚至因爱生惧,诸多求全退让。木槿无法苛责他有据可依的醋意,再不提兄妹相见之事;只是心中牵念,何曾一日断绝?

今日意外相遇于楼家,在书房相对而坐,木槿只觉千言万语,一时再不知该从何说起。

茉莉向明姑姑等轻声打过招呼,为二人重新奉上清茶。

她低低道:“公子令奴婢传话给皇后娘娘和萧太子,请二位长语短说,今日便不留萧太子晚膳了!”

言外之意,木槿可以留下来晚膳,而萧以靖还是尽快离去为妥。

萧以靖微微低眸,“知道了。”

茉莉一笑,躬身而退。

被茉莉过来一打岔,木槿满腹沉甸甸的心事不知不觉间散去,能够抬了眼仔细打量她的五哥。

依然沉静冷峻,不苟言笑,连端起茶盏的臂腕都是一如既往的沉凝稳健。

她的唇角弯了弯,问道:“五哥在吴都过得可还习惯?”

萧以靖点头,“我在哪里都可以过得很习惯。”

穷养儿,富养女。萧以靖虽自幼尊贵,从来不曾娇惯过。近几年更是时常微服出巡,从南疆到北漠,人世艰辛见识得不少。他暗访军营,在数九寒冬陪士卒露宿野外尚能安然入睡,何

况吴都这样的繁荣富庶之地,自然更不在话下。

木槿默想着隐约听部属提起的萧以靖的事,说道:“五哥向来厉害,我放心得很。”

萧以靖一双黑眸静静地看向她,缓缓道:“听说皇上对妹妹极好,我也放心得很。”

四目相对,两人顿了片刻,已不约而同轻笑起来。

原来有的一丝尴尬和隔阂,顿时在笑声里如烟云消散。

四目相对,正见彼此坦然而熟悉的目光,温暖亲切一如往昔。

萧以靖便道:“我原便想着,你这样的性情,需有个包容你的男子相伴一生才好。当初听说这位妹夫荒唐风流,其实一直捏着把汗。如今看着倒是放下心来,到底是母后的骨肉,品行又会差到哪里去?”

木槿微红着脸,抿唇笑了笑,“偶尔性情别扭,其他都还好。”

萧以靖柔声道:“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人?能一心一意待你,疼你惜你,好好照顾你,便是女孩儿家一世的幸运。”

木槿默然梳理着往日种种,原本芜乱的心思渐渐平静。她道:“他对我的确很是维护。若待我不好,我自然早早回了蜀国,看他又能拿我怎样?”

萧以靖低眸睨她,慢悠悠道:“任性!”

木槿水色盈盈的圆圆眸子微微一转,“任性……那又怎样?”

“不怎样。”萧以靖幽黑的眸子已闪过星光般细碎光芒,“五哥永远是你五哥,蜀国永远是你娘家。”

于是,许思颜待她不好,她随时可以逍遥而去,依然回到蜀国自在做她的蜀国公主?虽然母后已经不在,可蜀宫一样有疼她的父亲和兄长。

不错,他们终究是有缘的。

撇开那层本就不该有的幻想,十年兄妹,以及未来更多年的相依相扶,他们间的缘法,虽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缘,但相护一生的亲人之缘,一样浓酽而深厚。

木槿忽然间释然,“五哥这般说,哪日我和思颜闹了别扭,倒要趁机回蜀国看看。”

她那少了些婴儿肥的圆圆面庞浮出小女儿的娇稚,暖意洋洋的目光里隐有向往和惆怅。

“我想瞧瞧从前我住的院子里,木槿花开得好不好;那架五哥令人帮我搭的秋千还在不在;咱们当年玩过的梅林,梅花是不是还开得那样好,梅子是不是还那样又酸又甜……”

提到酸梅子,她的喉际不自禁地滚动了下,眸光璀璨如珠,缥杳如梦。

萧以靖静静地瞧着她,然后道:“其实哪里的梅子味道都该是差不多的。不一样的,只是品尝那梅子的心境而已。若你回了蜀宫,说不准又在想,五哥是不是欺心,换了那梅林的品种?怎会与少时的味道不一样呢?转而开始思念吴国的梅子了!”

木槿笑道:“或许吧!但家里的梅子,总是不一样的。”

萧以靖淡淡地笑了笑,静静地捻着茶盏,终于有机会仔细地打量着妹妹的容颜。

虽然还是娇小,比先前出嫁时却长高了许多。包子般的女童面庞长开了,虽非倾国倾城,但肌肤如玉,眉目灵动,沉静时矜贵如牡丹映水月,展颜时若槿花沐煦阳,仅这身气韵便不会逊于任何后宫佳丽。

何况,他眼看她从膝上只会撒娇哭闹的小不点,慢慢长成有主见有才识的少女,对于她的聪慧内秀再清楚不过。

唯一可惜的,她是个女孩。

被萧寻夫妇带回蜀宫教养不久,他便曾想着,这妹妹若是男孩,即便并非萧寻亲生,只怕萧寻也会考虑以她为继承者吧?

他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才会不自禁地将越来越多的心神倾注到这个半途多出来的妹妹身上,竟完全不曾察觉,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不能自拔……

手中茶盏不觉紧了紧,眼底些微波澜飞快被低垂的浓睫掩住。

他啜了口茶,依然是恬淡无波的嗓音,徐徐道:“以后若有机会,妹妹与皇上前往蜀国游览,大可细细品一品,梅子的味道是不是不一样。至于闹别扭……”

他的笑意煦暖起来,“已经是皇后了,孩子气的话,在五哥跟前说说便好,别叫外人听了去笑话!”

木槿不觉绯红了脸,忸捏地娇唤道:“五哥!”

萧以靖温和地拍了拍她的

手背,心头却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地沉没下去,——如他所愿地一点点沉没下去,直到被掩埋得完全不见踪影。

他缓缓道:“看来吴宫虽然险恶,倒还未曾影响你与皇上的感情。若依你的性子,他真招惹了你,十六匹马都别想拉你回头,又怎会只当作寻常的闹别扭?”

木槿倒也从不曾细想过这问题,闻然瞠然片刻,才道:“他虽顺利继位,可你瞧着宫中太后,朝中权臣,哪个是省心的?母后只这么一个孩儿,父皇临终又再三叮嘱我好好辅佐他,偏偏思颜还不得不顾忌养育之情、亲戚之谊,我再不费些心思帮他,难道由着那些人野心勃勃,想着改了这大吴江山的姓氏?”

萧以靖盯着杯盏里摇晃不定的茶叶,轻缓道:“你若帮他,我便帮你。”

这话入耳,木槿微觉怪异。若她不帮许思颜,难道萧以靖就不预备帮他了?

可她留神查看萧以靖神色,轮廊分明的俊朗面容依然是一贯的冷凝沉静,并无丝毫异样。

她忙笑道:“那是自然。五哥一向最疼我。”

即便不曾有过那段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暧昧情愫,她依然是他捧于掌心的妹妹,他们依然是她景仰依赖的哥哥。

这深入骨髓的亲情,并非时间或空间的距离可以分割。

木槿沉吟片刻,又问道:“五哥的孩儿,再隔一个月,应该满周岁了吧?”

萧以靖唇角弯过难得柔软的弧度,“前儿千瑶有信来,说墨儿已经会唤娘亲了。小小婴孩生长得最快,一天一个模样,等我回去时,大约快要认不出他了吧?”

“他叫……墨儿?”

“嗯,墨儿,萧墨。本来只是千瑶随口取的小名,听着太过平常。但唤得惯了,倒也觉得不错。”

“墨儿,墨儿,日后精通翰墨,经天纬地,听得是好名字呢!”

萧以靖看着她饶有兴趣的面庞,轻笑道:“千瑶取这名字时,大约没想到那么多。那阵子我不放心身在北狄的父皇、母后,时常在北疆巡视打探,随后母后去世……她在蜀都担忧劳碌,结果生出来的娃儿又瘦又黑,越性便唤他墨儿了!”

木槿甚少想到郑千瑶,听他这么说,才觉出萧以靖的这位太子妃也不容易。

蜀国不比吴国外戚横行,但自古有权力的地方便有争斗。

当年萧寻便曾被叔父庆王逼得寻求吴帝支持,以求娶吴国公主为代价稳固自己地位,最后还是未能免去兵戎相见,叔侄相残。

萧以靖以近亲皇族入嗣国主,太子之位无可动摇。

但国主动辄一年半载不见踪影,太子再长久在外,总免不了有些大臣起了疑心,甚至胆子大些的,便敢生些非分之想……

木槿许久才道:“五嫂能得五哥青眼,必有过人之处。改日若能相见,一定要多多请教才是。”

萧以靖道:“那倒不用。她的本性温良,至少论起舞刀弄枪什么的,万万不如你。”

木槿揉揉鼻子,再揉揉鼻子,然后终于确定,五哥对妻子的满意度应该超过了她这个妹妹。

不就说她舞刀弄枪不够温良么……

心胸虽已放开,到底还有些吃了生梅子般的酸溜溜的感觉。

她果断地转移了话题:“墨儿如今不再又黑又瘦了吧?”

萧以靖微笑,“你瞧着五哥黑么?你那五嫂肤色则和你相若。我们的孩子,又会黑到哪里去?满月后肤色便转过来了;双满月后更是白白胖胖。小家伙不知愁,不解事,吃了睡睡了吃,自然养得快。父皇抱了几回,很是喜欢,还说墨儿若是性情活泼些,长大了多半能像他那般倾倒天下美人……”

想起父皇潇洒自信的模样,木槿不觉失笑,“听说父皇回去后照常饮食起居,上朝理事也井井有条,我原来还想着是使臣怕我担忧,故意这么说着宽慰我呢!看来是有了孙儿,终于看开了母后离世之事!”

萧以靖眸光顿黯,“木槿,你认为父皇能看得开吗?”

木槿一怔,“五哥,莫非……”

萧以靖凝注着她,“我一直留在吴都,蜀国无人主持,父皇便不得不亲自劳神朝政之事。我也吩咐了千瑶多多带墨儿陪伴父皇。我只盼他分了心神,日子久了,心里的伤郁便能少些。木槿,我们已经失去了母后,

我不想再失去父皇。”

木槿心头剧震,呆呆地看着萧以靖,眼底笑意早已凝固,手足亦是一阵阵地发凉。

萧以靖久留吴都,早已引来诸多猜忌,甚至被有心之人编造出诸多谣言散播。若不是木槿自己留心,许思颜也暗中压制,那些谣言必会影响到皇后声誉。

但即便是许思颜,也已认定萧以靖久不归国是因为木槿的缘故。

以萧以靖的身份,参加完登基和册后大典,旗帜分明地表明立场后便该返回蜀国。

陈于吴蜀边境的重兵,将是对新帝新后最好的支持。

只有木槿一直心存疑惑。

兵乱之夜,萧以靖亲手斩断了她对他可能残存的一丝幻想。

便是曾有过某些念头,他也绝不可能让自己成为横亘于妹妹、妹夫间的那个人。

原来是为萧寻……

为了让父皇萧寻有缓释悲伤的时间……

她问:“父皇……他有什么打算?”

萧以靖摇头,“他没有说。但他每晚陪着母后的灵柩,静得出奇。”

见木槿忐忑,他皱眉,“也不用太过忧心。父皇素来刚健,没那么容易走极端。我只是瞧着,他似有了看破红尘的意思。”

木槿扁着嘴,揉着泛红的湿润眼眶,勉强笑道:“他那样六根不净的人,大约也没哪家寺院敢收!谁家敢收,看我拆了他们的山门!”

萧以靖眉眼弯了弯,“好。那边已经来了好几封信催促我回吴,我也难再搪塞,这两日真得动身了。原想着没机会和你好好叙一叙,有些遗憾,恰巧这次碰上,也算了了桩心事。待回吴后我便给你书信,若父皇真动了那样的念头,我给你地址,你去拆山门……”

木槿泪水还没掉下来,被给他说得笑起来,“五哥倒是和从前一样,什么坏事都哄着我去做,算到我头上……”

萧以靖终于绽开极明朗的笑颜,寻常察觉不出的一对酒窝便陷了下去,如海澄岳静之际徐徐破开天地的一轮月光,说不出的风华蕴藉。他道:“父皇重女轻男,哥哥做错了事都要重罚,妹妹做错了事则是哥哥没教好,一样罚哥哥……木槿,就当咱们再有难同当一回吧!”

二人正说笑之际,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嚷:“走水了!走水了!”

木槿、萧以靖俱是一惊。

走水,其实就是着火。

楼小眠这别院并不算大,且园林池水居多,家下人等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可靠之人,怎会让寥寥几间屋宇着了火?

正要出门去看时,便听门外有人懒懒笑道:“情哥哥情妹妹果然情深意重,走水也不肯出来,这是打算有难同当火中殉情了?”

木槿一听那声音便黑了脸,“孟……孟绯期!可真嫌命长了!”

萧以靖等皱眉奔出时,外面已闻得叱喝打斗声一片。

楼小眠自己不会武艺,但出仕以来历任高官,如今更是高居当朝左相,别院中自郑仓以下,大多身怀武艺,自然不肯放过在楼府纵火之人;而萧以靖、木槿虽微服而来,却有心腹侍卫跟随,且都是孟绯期的老相识,此时毋须交言,便各持兵刃围了上去。

天色已暮,天边尚有一抹残云卷着淡淡霞光,却已黯然失色。

孟绯期一身火红衣衫,眉目孤傲,眸光冷诮,立于池中一叶小舟之上,映着碧水泠泠,残荷零落,如一片绚烂的红云,又如一朵艳媚的花朵,肆意张扬地盛放于如纱夜幕之中。

眼见敌众我寡,他亦傲然睨视,一道剑光与郑仓相击,趁着那反推之力将小舟直直荡向池水中央。

这处水池虽然不大,但若无舟楫,仅凭轻功想飞至池中与武艺绝顶的孟绯期相斗,在场高手虽不少,能办到的也不过二三人而已。

见众人犹疑,离弦已飞身而起,淡黑身影若离弦之箭,几与手中宝剑合而为一,径刺向孟绯期。

孟绯期占据有利地势,绯红袍袖飘洒,流丽剑光若雪瀑哗然倾下,迅捷甩向离弦。

离弦苦于无处立足,被反击后便不得不纵身后退,借着踩踏脚下残荷之力,再度掠起身来,与孟绯期争持。

木槿只要想起孟绯期暗中挑唆,以致害自己小产

一事便恼恨不已,只是碍于是自己娘家堂兄,又是萧以靖的亲弟弟,故而孟绯期失踪后,她也不曾好好督促部属追踪过。如今再见到他,想起那日小产后的酸楚,她禁不住按向了腰间剑柄。

萧以靖皱眉扫过孟绯期,却似并未太放心上,反而看向那边厢房腾腾冲上天际的火焰。

今日最倒霉的无疑便是楼小眠了。

好端端在家休养,先后两名不速贵客搅乱一池静水不说,如今越性大火烧身,眼见得他闹中取静的一方天地再难保全,真真是人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

他已在阿薄、茉莉等随侍的护卫下行至屋外,瞧瞧那染红夜空的火焰,再瞧瞧池上那火焰般招摇的年轻剑客,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向这边迈步走来。

而院外,已有喧嚣叫嚷之声陆续传来。

皇城之内,天子脚下,本就戒备森严,何况此处距皇宫不远,多为达官贵人所居。一旦失火救不下来,殃及邻里哪位皇亲国戚,谁敢担责?故而附近官民士卒早已奔走相告,纷纷提了救火器物赶来,只待大门打开,便该冲入府中帮忙救火了……

即便楼小眠不许开门,那边有巡逻的禁卫军赶到,紧急时刻绝对不会介意大脚踹开左相家的大门……

开门救火原是理所应当,可如此一来,皇后与蜀国太子在此相见的事,必会闹得无人不知。

孟绯期放一把火,刻意大闹楼府,无非就是这个目的。

萧以靖等俱是聪明人,眼见孟绯期纠缠不休,便是离弦、青桦等一时也拿他没办法,早已料得其用意。眼见楼小眠过来,萧以靖便道:“我即刻离去便是。”

楼小眠点头,正要应时,木槿已道:“不用!”

两人一齐看向她时,木槿道:“我与五哥偶尔相遇说说话又怎样?躲躲藏藏的反叫人起疑,岂不趁了那起人的坏心思?越性一起收拾了我这位绯期哥哥,瞧瞧是他看咱们的笑话,还是咱们看他的笑话吧!”

萧以靖皱了皱眉。

木槿目光坚定地望向二人,缓缓道:“五哥,思颜偶尔心眼小些,可从不糊涂。他只是太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太懂得权衡,才格外小心罢了!”

她那雪玉般的脸庞笑意自信坦然,初绽睡莲般明澈幽雅,映着跳跃不定的火光,自有种无法言喻的美

萧以靖为人周全细致,自兵乱之夜起便刻意与她拉开距离,不欲成为她与许思颜之间的阻碍。但正因为他的刻意,以及木槿自己对他的刻意回避,反而让许思颜猜疑不止。

这疑局,本非许思颜一个人布下,而是他们三人在无形之中一起设下。

如今,该破了吧?

五哥有了他的千瑶,他的墨儿;而她也有了许思颜,差点儿也有了他们的孩子。

她不可能无视许思颜猜忌下的彷徨、孤独,甚至恐惧。

父皇已逝,母后心机深沉,权臣居心各异,纵受万人膜拜,在这繁华却空旷的深宫里,许思颜还剩下什么?

无非,就她萧木槿一人而已。

一个始终记挂他人、随时想要扶摇而去的妻子和皇后,合格吗?

若无人说破这局,今日,木槿便自己来破。

从此信该信的人,做该做的事。

以大吴皇后之名。

萧以靖眼瞧她的神情,淡漠的神色不觉震动,“木槿……”

木槿仰面,“五哥,我知道五哥要的是什么,思颜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萧以靖沉静而立,半晌,方微露一丝笑意,“甚好。”

楼小眠心思玲珑,如潭深眸在这对兄妹面上转过,秀逸面容亦有浅笑漾过。

他轻一击掌,亦道:“甚好!”

便闻他沉声喝道:“开门,放人进来相助救火!围住小池,勿放跑了纵火犯!”

池中的孟绯期却已听得讶异之极,正举目往这边怒视时,离弦已寻着机会,猛纵到小舟之上,迅速稳了身形刺向孟绯期,终于摆脱了地势不便的劣势。

而青桦、织布等亦恼恨孟绯期,眼见萧以靖在侧并不阻拦,再不愿将他视作蜀国王室之人,各寻了几段浮木掷入池中

,飞跃池心相助离弦。

萧以靖负手立于池畔,对着激烈的搏杀和火场的喧嚣,淡漠依然。

眼睛余光瞥到身畔木槿美丽洒脱的笑容,他藏于袖间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却似有什么东西怎么也捏不住,无声无息地飘了开去。

连心头也似被人凭空挖去了一块。

终于,如他所愿,她长大了,懂事了,能毅然决然地彻底割断过去,认真去经营属于自己的幸福和未来。

他们终于不得不抽离了那个两小无猜的世界。

从前年年梅林寂寞,青青梅子风中摇动,再不会有男孩女孩围着井栏奔跑时清脆无忧的笑声。

当年的女孩也永远不会知道,男孩平生最大的悲剧,便是从一开始清楚他们的结局。

从一开始便无法更改的结局。

他只能盼心爱的女孩幸福。

一直,幸福下去。

---------若能混沌,愿一直混沌。可惜终要长大,终须分离----------

许思颜已喝得醺然。

当太子时,人人道他荒唐,因着说不出口的缘故,他也放纵着自己的荒唐。

但他究竟能有多少真正放纵的时候?

尤其现在还有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身下那张尚未被血泊染红的龙椅,又有个野猫似的小皇后虎视眈眈地挑剔着夫婿的不是……

难得野猫儿已离开,身畔多是纪叔明、张珉语、成说等心腹大臣,值此大喜之日,多喝几杯自是不妨。

觉得头脑昏沉之际,他方有些警醒,叫纪叔明预备一间静室,打算命人取醒酒汤来喝了再回宫去。

他必须保持住清醒的头脑。

一则这边他的亲信臣子大喜,难保另一些人不会切齿含恨生出事来,二则他的小皇后恐怕不喜欢闻着他一身的酒气……

许思颜恍惚看到木槿皱着小鼻子嫌弃的小模样儿,不觉扬开唇轻轻一笑,早看痴了旁边端着醒酒汤上前侍奉的女子。

“皇……皇上……”

她嗓音嘶哑却深情,五指微颤地伸出,抚上那朝思暮想的俊秀容颜。

许思颜握住,阖着眼微笑道:“小槿,别闹……”

觉出他那遥远却依旧熟悉的体温,女子的身子有些颤抖,忙反手握住他,柔声道:“皇上,是我,是我……”

许思颜“噗”地笑了起来,“知道是你。今日喝得多了,可不许嫌弃我……”

那女子顿时热泪盈眶,“奴婢怎敢嫌弃皇上?天底下又有谁敢嫌弃皇上?皇上可真的醉了呢!来,皇上喝点醒酒汤!”

温软的胳膊周周到到地扶他坐起,恰倚于柔软高耸的胸前。

银匙碰着汤碗,丁丁声极悦耳,连喂到他唇边的汤水都温热适度,无可挑剔。

许思颜啜了两口。

灵芝和蜂蜜煮就的醒酒汤,甜丝丝带着草木清新的原香,依稀有点木槿的味道,正是许思颜最爱的。

可为什么另有一种刻意熏制的浓郁芳香直冲鼻际?

其实……并不那么好闻。

“木槿,熏什么香了?”

他低低地问,将拥住自己的女子推开了些。

女子僵了僵,才小心地说道:“皇上,是奴婢呀!并未熏什么香,屋子里依然是皇上最爱的龙脑香和檀香了!”

“奴婢……”

许思颜念了一遍,已然皱起眉,懒洋洋从那女子怀中坐起,定睛向她瞧去。

身材高挑,容貌秀丽,点漆双眸泛着红,不知汹涌着多少的哀伤和求恕。

竟是大半年没见的沈南霜。

“南霜?!”

沈南霜见他唤出自己名字,泪水顿时涌了出来,忙道:“是,皇上,是奴婢,是……是南霜在侍奉皇上!”

许思颜的面容蓦地冷沉下去,却从她手中接过醒酒汤,竟是一饮而尽,才问:“成谕他们呢?”

沈南霜道:“在门外候着呢!”

许思颜便道:“你果然是好人缘,这么久了,都还拿你当自己人呢!”

此事若叫木槿知晓,多半会觉得他许思颜心柔耳软,又宠信起曾害他们夫妻不和的罪魁祸首……即便他贵为皇上,也会吃不了兜着走吧?

许思颜额上冒出汗意,不待醒酒汤起效,酒意便已散去六七分。

沈南霜自不敢说,是她苦求成谕等多时,才能以纪家小姐的身份入内奉汤。她泪眼迷离,慌忙跪到许思颜跟前哀哀哭泣。

她道:“奴婢自知得罪皇后,不敢奢求皇上、皇后原谅,但求皇上给奴婢一次机会,让奴婢继续随在皇上身边侍奉。奴婢愿做牛做马,以赎前愆!”

许思颜想起方才倚于她怀中的香软,禁不住又皱紧了眉。他淡淡道:“纪叔明诗书传家,子女无不有礼有节,懂得分寸。你在纪府这么些日子,难道还没学会些大家闺秀该有的行止礼数么?”

到底是往日亲厚之人,他到底不忍责怪她故伎重施,——当日故意卧于他身畔亲昵引他误会,今日更趁他酒醉之际与他如此亲密……

待他再忠诚,她也不该忘了自己的本分,胆敢生出这样的念头!

尤其在她的奢望害得木槿小产,害得他们夫妻关系恶劣到差点无法收拾……她居然还敢生出这样的念头!

许思颜觉得喝醉的也许不是他,而是他这位曾经的忠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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