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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食堂里的饭没有什么好吃的,就连糖醋里脊这种下饭菜的滋味都寡淡得让人提不起什么兴致来,不过比起沈易买给他自己的那份清水煮蔬菜,苏棠已经很知足了。
沈易就坐在她身边,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往下咽着这些没有什么滋味的东西,也许是为了帮他格外脆弱的胃减轻一点工作负担,沈易每送进嘴里一口东西都要细细地咀嚼一阵,起码嚼个二三十下才轻皱着眉头咽下去。
苏棠相信,这些本来就已经煮得软烂的东西在过度咀嚼之后一定会难吃出一种新高度。
无论说人活着是为了吃饭,还是说人吃饭是为了活着,吃饭的重要性都是不争的事实,眼看着沈易被这件每天都要做三遍的重要事情为难成这个样子,苏棠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踏实。
他依然在坚定并且理智地与始终想要把他淘汰出局的大自然抗争着,和以前一模一样。
沈易轻合上眼睛,慢慢地咽下一块分量稍大的西兰花,缓了片刻,才有点无奈地抬起眼睫,刚要把筷子再次往餐盒里伸,突然愣了一下。
沈易面前的餐盒里多了一块一指节大小的糖醋里脊,蘸足了棕红色的芡汁,在绿乎乎一片的餐盒里有种很甜美的存在感。
沈易转头看向苏棠。
苏棠扁了扁嘴,捏着筷子看着他,筷子尖上还挂着薄薄的一层棕红,“就这么一小块也不行吗?”
一道比这份糖醋里脊的滋味浓郁百倍的笑容在沈易的唇边无声地蔓延开来,沈易刚吃过东西,唇色虽淡却格外柔润,看得苏棠心里一软。
沈易笑着,有些遗憾地轻轻摇头。
苏棠泄气地鼓了鼓腮帮子,“我就是看你吃得挺难受的,想让你吃一点稍微有点滋味的东西缓一缓,不行就算了吧。”
沈易犹豫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餐盒里万绿丛中的那点红,然后放下筷子,把面前的餐盒往一旁挪了挪,用右手食指在茶几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很甜吗?
苏棠看得一愣,她记得很清楚,甜食并不在沈易的忌口清单里。
沈易既然问了,苏棠还是把沾着芡汁的筷子尖送进嘴里抿了一下,仔细地咂了咂,“还行,我觉得不是很甜,你要不要尝一点试试?”
沈易点点头,没有立即去拿筷子,而是端起杯子喝了点水,然后放下杯子,半侧过身来,抬手捧住了苏棠的脸颊。
苏棠连愣都没来得及愣,沈易就深深地吻了过来。
“唔”
沈易刚喝过水,唇齿间残存的水煮蔬菜的味道浅淡得几不可察,倒是她抿进嘴里的那点芡汁还没化尽,口中还有些薄薄的酸甜。
沈易吻得细致而绵长,真像是在仔细地品尝些什么。
一吻结束,沈易抱紧了苏棠。
两人的胸膛紧贴着,沈易的下巴抵在苏棠的肩头,柔软的碎发在苏棠的侧脸上轻蹭,每一次喘息所带来的胸膛起伏都让苏棠觉得自己又在沈易的世界里深陷了一段距离。
沈易用一根手指在她的脊背上轻轻写字,字是倒着写的,尽管沈易一笔一划慢慢地写,苏棠还是在他写到第三遍的时候才感觉出他写了什么。
——很甜。
苏棠陷在他怀里轻笑。
好像确实很甜
这点很甜的甜味到底安抚得了沈易备受折磨的味蕾,却安抚不住沈易罢工欲格外强烈的胃,一盒清水煮蔬菜只吃到三分之一,沈易就到洗手间里吐去了。
沈易仅剩的三分之二个胃也不是完好无缺的,每一次呕吐所伴随的胃部肌肉收缩都会生生把他疼出一身冷汗,呕吐止住之后总要跪在马桶边缓上好一阵子才有力气从地上站起来。
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到现在,这样的情况苏棠已经应付过好几回了,但这回却是第一次,她在帮沈易拍抚脊背的时候发现沈易整个人都是放松的。
沈易吐得脸都白了,苏棠想哭,感动得想哭。
那句话他是认真答应的。
日子里的快乐痛苦,他是真的愿意在她的陪伴中度过了。
沈易吐完,苏棠刚帮他端来漱口的水,就听见有人敲响了病房的门。
苏棠以为是大夫来查房或者护士来给他打针送药,进门之前象征性地敲两下以示礼貌而已,结果沈易都漱到第三口水了,门外的人还在礼貌允许的范围内断断续续地敲着。
找她的人肯定不会找到这里来,苏棠帮沈易擦去唇边的水渍,顺便问他,“有人敲门,是你约了什么人吗?”
沈易顶着满额薄汗微微摇头。
门外的人又敲了几下。
“我去看看。”
苏棠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的时候还在猜测也许是沈易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顺手反锁了门,结果轻轻一拧门把手,门就顺畅地打开了。
于是,开门后的第一秒苏棠是沉浸在这扇门带给她的意外里的,直到第二秒才注意到站在门外的人。
第三秒,苏棠二话不说就把门摔上了。
苏棠转身回到洗手间的时候,沈易已经勉力站了起来,简单地整理了衣服,还用热水洗了脸,这张一分钟前还白得不见人色的脸硬是被热水敷出来一层红晕,不仔细去看,几乎可以乱真。
苏棠看着这层面具一样的红晕,心疼得直想跟门外的人打上一架。
见苏棠一个人进来,沈易微怔了一下,把还冒着热气的毛巾搭到一旁,腾出手来问她。
——谁来了?
“丧尸。”
苏棠脸上没有表情,嘴里没有好气,沈易看得狠愣了一下,突然像是明白点了什么,嘴角淡淡地弯了弯,抬手在被洗手池里的热水蒸出一层水汽的镜子上写下一个“蒋”字,一个问号。
苏棠不情不愿地点头。
来的就是蒋慧。
“我看她眼睛又红又肿的,好像刚哭过一场,估计是被你爸爸骂惨了。”
沈易啼笑皆非地看着她,像抚慰炸了毛的宠物一样垂手在她的胳膊上轻抚了几下,没等掌心的热度渗透苏棠的衣服,就起脚走出了洗手间。
苏棠眼看着他朝门口走过去,赶忙紧追几步,在门前一把把他拽住了。
“你要去见她吗?”
沈易点头。
“不能让你的律师替你出面吗?”
沈易安然微笑,轻轻摇头。
苏棠明白,不是不能,而是他不想。
苏棠皱眉,“我怕她咬你。”
沈易静静地笑弯了眉眼,笑容因为力气不足而显得分外柔和。
沈易伸出那只没被苏棠拽着的手,用手指在门上写字。
——有你在,她不敢。
苏棠被他逗笑了,没法反驳,只好改拽为挽,准备挽着沈易的手臂和他一块儿去追回那个还没来得及张一张嘴就被她甩了一脸闭门羹的人。
刚把门打开,就对上了蒋慧那张唇白眼红的脸。
蒋慧一寸也没挪地方,还站在刚才吃闭门羹的地方,一只手滞在半空中,好像鼓足了勇气正准备再敲一次门。
苏棠有点发愣。
蒋慧刚才就是以这样一幅百般悔愧的模样站在门外的,苏棠打眼看过去只当她又是在逢场作戏,现在看着,好像起码有八成是发自内心的。
苏棠相信沈斯年有能力让她老老实实地交出沈易妈妈的遗体,也许也可以让她为自己作为一名医护工作者在一时冲动之下说出的那些很不恰当的话向沈易道歉,但要说一下子把二十几年的积怨化为乌有,苏棠不信。
沈斯年要是有能力做到这一点,早干嘛去了?
蒋慧似乎没料到这扇门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打开,一时也愣在原地。
三人相对,还是沈易先反应过来,侧身让出门口,对蒋慧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距上次见蒋慧还不足24个小时,苏棠觉得,眼前的蒋慧和昨天在办公室里的时候相比简直是两辈子的人。
容貌和身形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举手投足间全然没有了那些精致的修饰,没有化妆,也没穿白大褂,中长款驼色风衣下面露着桃红色的运动裤和花色跑步鞋,手里攥着黑色漆皮单肩包,好像是一栋精装修的豪宅一夜之间被拆成了胡乱堆放着装修材料的毛坯房。
惨是惨了点,倒是惨得坦诚。
苏棠没吭声,也没多看她。
蒋慧也没去看苏棠,目光直直地落在沈易身上,沈易请她在沙发上坐,蒋慧没有章法地摇头。
“不坐,不坐了”
蒋慧低弱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点轻颤,两手交握在身前,不安地揉搓。
“沈易,我昨天说了几句对你妈妈不尊重的话我向你,还有你妈妈,赔礼道歉。”
苏棠皱皱眉头,转头看向沈易。
这两句道歉的话虽然简单到了极限,但是对于一句话总要拐三个弯的蒋慧而言,这样直白的说法反倒是显得别有几分诚恳。
沈易双唇轻抿了一下,没有表示接受与否,只抬起手来,用手语缓缓地对蒋慧说了一句话。
——我妈妈在哪里?
这大概是沈易第一次用手语对她说话,蒋慧愣了一下,愣得有点无措,转头看向苏棠。
沈易也看向苏棠,目光很深,浅浅地微笑着用蒋慧一点也看不懂的手语问苏棠。
——可以帮我说话吗?
苏棠愣了一下,会意地一笑,点头。
她就是在这间病房里第一次见到蒋慧之后才决定学习手语的,初衷就是要帮他说话,她记得,他也还记得。
苏棠突然发现,她和沈易在无形中画了很多条闭合曲线,可能经过了一些曲里拐弯,但总是没有缺陷,没有缝隙,没有漏洞,每一个初衷都能对接到一个合适的结果,从不落空。
苏棠把沈易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蒋慧听,蒋慧想也没想,急忙回答,“就在市殡仪馆,什么都没动,就是送过去了,正规途径送过去的,该付的费用我都付过了”
沈易轻轻点头。
——麻烦您了。
苏棠帮沈易淡淡地把这句像极了逐客令的话说完,已经做好了替沈易开门送客的准备,却见蒋慧绷了绷脱去口红的修饰之后黯淡无光的嘴唇,又望着沈易吞吞吐吐地说出一句凌乱得不成样子的话来。
“你你爸爸跟你说的事,你看你能不能”
也许是蒋慧的唇形太过模糊,沈易没有读懂,有些不解地看向苏棠。
苏棠听得清楚,却也不明白蒋慧的话具体是什么意思,只能照蒋慧的原话提醒他,“你爸爸是不是跟你交代了什么事啊?”
沈易轻蹙起眉头,困惑地摇头。
蒋慧有点急了,急得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
“他说他给你发过邮件了”
苏棠听得一愣。
她有种毫无依据却合情合理的感觉,蒋慧这样子好像不光是为了来道歉的,还像是来求沈易些什么的。
这句话蒋慧说得虽急,却足够清楚,沈易看着她说完,就皱着眉头走到茶几旁边,弯腰拿起了放在餐盒旁的手机。
沈斯年的邮件大概是在沈易在洗手间里吐得要死要活的时候发来的,沈易在手机上轻点了几下之后就捧着手机细细地看了起来,眉头越皱越深,几乎拧成了死结,也许是热敷的效果散尽了,沈易的脸色有些说不出的难看。
苏棠看看蒋慧,蒋慧一直僵立着,两手在身前绞得发白。
沈易很聪明,很理智,也很踏实,把事情拜托给他是可以放一百个心的,但是苏棠一时想不出,蒋慧能有什么事是非求沈易不可的。
她是炒股赔惨了吗?
沈易紧拧着眉头对着手机看了一阵,然后在触摸屏上敲敲停停地摆弄了足有十分钟,期间只有从沈易的手机上传来的几次震动的轻响,其余都是紧张的沉默。
真正紧张的就只是沈易和蒋慧两个人,苏棠不知道他们紧张的什么,但紧张的气氛实在太浓,浓得让她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胡乱紧张起来。
到底还是沈易先无声地舒出一口气,缓缓地展开拧出了浅淡竖痕的眉头,在手机上简单地敲了些话,递给苏棠。
话是对蒋慧说的,苏棠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还是替他念了出来。
——我和我的律师联系过了,他会代表我协助警方处理这件事,希望您可以积极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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