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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灰蒙蒙亮的时候,雪终于停了。
远处打了一个通宵的战斗还在继续,一声声的轰鸣,接连不断。战壕中的战斗已经接近白热化。
山腰上的志愿军战士们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依旧铆足了劲,忙个不停。
所有的一切都井然有序的。
远近之间,仿佛两个世界一般。
头顶时不时地有战机飞过,或是奔赴战场,或是从战场那边过来,转眼绕个大圈又回去了。
……
阳光又一次透过照明的小孔透入。
连长、云峰来到了云一先面前。
微微仰起头,云一先默默地望着他们,他们也看着云一先。
云峰开口说道:“昨天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现在,我们得把你送走了。”
“送走?”
“准确地说,是把你跟其他战俘一块送走。你的情报是对的,确实是口袋阵。”
“那不是情报。”
云峰跟连长都默默地看着云一先。
顿了顿,云一先接着说道:“那是我在史书上看到的,明明白白地写着。我还可以告诉你更多接下来战局的发展,当然,可能不太准确,但大方向是不会错的。”
“你还是坚持你是六十年后的人吗?”连长问。
“其实……我从来就没说我是六十年后的人,是你们误解了我的意思。”
“那你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云一先眼中有些彷徨,低头道:“其实准确点说,应该是,你们是六十年前的人。”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现在,已经是六十年后。”
连长和云峰皆是一头雾水。
干咽了口唾沫,云一先接着说道:“现在是2015年,你们都已经战死了,战死在六十年前的1951年。但是,你们以为自己还没死,所以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断重复着最后一战,没办法入土为安……”
说完,云一先缓缓地抬起头来。
连长一愣,缓缓地笑了出来。
云峰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是说我们都是鬼咯?”
“对……对。”
“员是无神论者。这比你之前的说法,更加不可信。”
“来这里之前我也是无神论者,有些事情不由得你不信!”
“那你拿什么证明呢?”
“你!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是吧?”
“不是不信,你得有证据。要不我现在毙了你,你变个鬼给我看看?”
“你!”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了,连长连忙伸手扯了扯云峰的衣袖:“行啦,我来说。”
云峰这才深深吸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侧过脸,连长对云一先说道:“这样,假设我们相信你了,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我……我想说,你们已经完成任务,已经阵亡了,没有必要让悲剧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你想让我们撤退?”
“不然呢?留在这里,你们全都会再死一次!”
“我们留下来会死?”
“对!你们全都会死!你们不是已经知道这是口袋阵了吗?就算你们不相信我,断后是个什么概念,你们应该比我清楚。难道你们要……”
“你觉得我们千里迢迢来到朝鲜,是为了活着而已吗?”还没等云一先说完,连长便开口打断了。
云一先愣住了,望着连长。
从衣兜里摸出一盒烟,连长打开盒子,发现里面已经没有了,只得将纸盒揉成一团丢到一旁,半蹲下来,看着云一先的眼睛说道:“我昨晚和你……爷爷。”
说到爷爷两个字的时候,连长看了云峰一眼,云峰无奈地把目光划向别处。
笑嘻嘻的,连长接着说道:“和你爷爷,也就是我们指导员聊过你的问题。道理上讲,你的话实在太离奇了,我们没有相信的理由。可……你爷爷初出茅庐,经验还不够。我呢,好歹是当过团长的人。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我觉得你没有撒谎。”
“但是,即便没有撒谎,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也不可能照你说的做,你明白吗?”
云一先望着连长,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明白。”
连长蹙着眉头,寻思了一下,接着说道:“假设,假设你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是六十年后的人,在你的世界里,六十年前我们战死在这里了,那么请问,我们为什么要战死在这里呢?”
云一先呆呆地望着连长。
“你觉得我们不知道留下来会死吗?”
“你们知道?”云一先望向云峰。
云峰面无表情地,就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望向狗杂。
狗杂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望向他们身后的宋学铭,同样的淡然。站在一旁的其他几个志愿军战士也同样如此。
云一先有些骇然了。
“其实,我以前是土匪,抗战之前。”连长接着说道:“后来参加了八路军。打过日本人,打过国民党,现在打美国人。前些日子,我们还打过土耳其人,英国人。这一路……我说没死人,你信吗?”
“当初的整个山寨,也就剩下我一个还活蹦乱跳了。”
“有国才有家。从鸦片战争算起,一百多年了。我们被人压着打,打了一百多年,才迎来今天的这么一个机会。赢了,我们崛起,输了,功亏一篑。前面的血就全部都白流了。”
“所以,尸山血海,再苦再难,我们都得往里填。因为我们已经等了一百多年了。”
“如果只是要活命的话,我们躲在山里就行了。走出来,那是因为我们骨子里,还觉得自己是个中国人。如果有太平盛世,我们也不想当土匪。如果有机会,我们也想为中国争一个太平盛世。”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用……’”连长回头望向了云峰。
云峰深深吸了口气,补充道:“用之所趋异也。”
“对对对,就是这句,最后一段我老忘记,特别拗口。哈哈哈哈。”连长哈哈大笑地拍了拍脑门,又侧过脸望向云一先,缓缓吐了口气,道:“为了这个目标,那么多人,死在了半路上……这条命,也早就不是我们自己的了。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了之后,没脸去见那些已经先走一步的老战友。”
“既然在你口中的世界里,六十年前,我们选择了战死。那么再让我们选,应该也是一样的结果。你也就不用劝了,劝不动。除非,你能证明我们真的已经死了,真的是鬼。不过,你似乎证明不了。”
撑着膝盖,连长缓缓地站了起来。
云一先呆呆地望着眼前面无表情的志愿军们,包括了自己的爷爷。
“要怎么样你们,才肯相信我。”云一先的神色都有些恍惚了,那是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
“有缘吧。有缘再见的话,你再跟我们说说,说不定我们就相信了。”侧过脸,连长对着狗杂摆了摆手:“带走。”
“是!”
狗杂当即走上前来,在云一先的手上捆上绳索。
由始至终,云一先的目光都在有意无意地朝着云峰瞥去,云峰却避开了,直到狗杂将绳索捆好,云峰都没再看云一先一眼。
很快,云一先被带出了房间,来到了大厅。
几个志愿军战士已经握着步枪在那里等着了,整个大厅静悄悄的。
回过头,云一先望向了自己的爷爷。云峰不看他。云一先又望向了连长。
发现云一先在望着自己,连长深深吸了口气道:“放心,只要你真的不是国民党反动派,没人会为难你的。跟着他们去就是了。”
云一先低下头沉默着,一言不发。
很快,其他人也被捆着手,串成串带了出来。黑压压的一片挤满了本就不大的大厅。一双双的眼睛看着云一先,包括少校在内,多少都有些怨恨吧。
云一先只是呆愣地站着,目光依旧时不时地在朝云峰瞥去。
此时此刻,他的思绪是混乱的。
“没事吧?”灰头土脸的胖子小心挤到云一先身旁。
“没,没事。”云一先眨巴着眼睛道:“你也没事吧?”
“嘿,我能有什么事?他们,这是想干嘛?”
“他们要把我们送到后方。”
“后方?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沉默了好一会,云一先才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知道。”
狗杂轻轻推了云一先一下,道:“你,你走前面。”
远远地,最后不甘地望了云峰一眼,云一先默默地点了点头,迈开了脚步。
在狗杂的带领下,五个志愿军战士握着枪,护送着一大堆的战俘就这么启程了。
一缕缕的阳光透过坑道顶部开的小孔照入,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光圈,映着四周冰凉的石壁。
狭长的坑道里,他们就这么静静地走着,云一先的心情五味杂陈。
时不时地有志愿军战士与他们交错而过,一个个精疲力尽的身躯,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庞。
三个冻得哆嗦的志愿军战士好不容易进来一趟,在角落的火堆旁烤着火,喝着热水。
被停放在过道边上,睡梦中的伤兵发出低沉的呻吟声。
“这条腿保不住了,锯吧。”
“锯……就,就不能送到后方去吗?”
“那得是多远的后方?我们这里没药,你以为后方就有药了吗?锯吧,缺一条腿总比没命强。”
第一次当医疗兵的张秀兰满脸血污,急得眼泪直打滚,却依旧坚持着。
二话不说,二排长段宇兴已经拿来了锯子。
云一先停下脚步,站在门外远远地看着他们,呆呆地望着躺在“手术台”上死死咬着布条的士兵,看着那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
不知为何,云一先的耳边忽然响起了连长的那句话:“尸山血海,再苦再难,我们都得往里填。”
最终,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怎,怎么不走了?”狗杂在后面轻轻推了云一先一下。
终于,云一先又一次迈开了脚步。
很快,夺目的光出现在了前方。坑道的出口到了。
这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们第一次踏出坑道。
风呼呼的吹着,夹杂的雪花在山间飞舞,吹得人睁不开眼。
阳光下,漫山遍野,披着白色披风的志愿军士兵们一个个专心地修缮着工事。
这是云一先站在这山腰上,第一眼看到的画面,不由得愣了一下。
缓缓地突出了口热气,云一先抬头望天,伸出手去。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在风的带动下,飘落在他的手心。
“咦,不冷?”一瞬间,云一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下一刻,伴随着来历不明的,刺耳的声响,四周的一切都开始扭曲了。
云一先猛然回过头去,看到狗杂惊得睁大了眼睛,看到不远处的马彪一脸的错愕。
低下头,他看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不只是他,旁边的胖子,后面的韩军士兵,所有的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那身体都开始一点一点的化作小小的颗粒状,消散在风中,每一个人都神色惊慌。
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中年大叔说过的话……这个世界的异常?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意识已经被撕扯着,离这个世界渐渐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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