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东门逐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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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皇帝回洛阳后,南宫又再度热闹了起来。
这天的大朝会上,刘季难得端端正正地坐了半晌,洋洋自得地接受了群臣的朝贺。
毕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出门征伐一趟,尽管大获全胜,神清气爽,但暴衣露盖、舟车劳顿之辛劳,加上北地风寒燥气带来的不适,还是尽数显在了他的脸上。
留守的朝臣们偷偷打量着皇帝明显消瘦一圈的身形,又看了看他鬓边多生的白发,纷纷暗叹,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在把已死的臧荼又痛骂了一顿之后,刘季表示,如今天下彻底安定,借着此次讨伐臧逆、论功行赏的契机,要把那些还没来得及封赏的功臣,一并封了。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大分封这个许诺,自登基那天起,皇帝说了不止一次,但立朝已近一年了,除去十几名耳熟能详的大功臣外,还有三、四十名次等功臣,迟迟没等来应得的封赏。
这群次等功臣们每日摩拳擦掌、翘首以盼,彼此也互不服气,不平之气渐生。
而刘季迟迟不封他们的原因,一是没钱没地,二是没机会。
没钱没地这一条,很好理解。
为了安定民心与大汉的基业,建国伊始,刘季便颁布了高帝五年诏,对汉军六十万基层将士的身家生计与功名利禄,给予了最大程度的成全。
兵皆罢归家,以功劳爵田宅。
兵士们按军功封爵,哪怕那些毫无战功者,也赐了五等爵,亦授田地五顷。
这是对旧时秩序的彻底洗牌,也为崭新的帝国拉开了序幕。
那些有了社会地位与家财的将士吏卒,为大汉王朝筑起了第一层牢固的根基,夯实了金瓯永固的第一抔土石。
然而,为了赢得这六十万将士及背后三百万家人的支持,汉政府付出的代价,是足足三成的土地被无偿地分发,作为奖赏。
再加上为了稳定民心而施行的免租税徭役政策,现在的国库里,真的快捉襟见肘了。
因此,刘季此次亲征,连燕国都未敢彻底深入地打,只蜻蜓点水地速战速决,并施以怀柔,一者是为了收买人心,二者,也是为了节省内帑。
而除了国库空虚的忧虑外,皇帝还在等一个契机,以推行他一直深藏于心的不可告人的志愿,那就是——
亲贤并封,亲亲贤贤。
功臣们大都有种错觉,出身草莽的刘季会重蹈周天子的模式,与贤臣共治天下,与功臣共治天下,上有天下共主,下有八百诸侯。
可惜,刘季从不认为皇权也可以拿来分享,他不想与功臣们平起平坐,也不想与他们共同分配天下的财与权。
此番征讨臧荼之行,如此大张旗鼓,昭告天下,正是他对功臣与异姓王们的一个警告——
时迁境移,苍海沧田,你们与我讨价还价的时候,已一去不复返了。
你们的权力来自于我,而生杀予夺,也只在于我一人。
旧燕王臧荼已被剿灭,而新燕王的人选,将全权由皇帝安排,不容他人置喙。
“此次讨逆,将士浴血奋战,统统要赏。但功劳最大的,以朕看来,还得属相国萧何。
朕预备再给他追封五千户食邑,众爱卿以为如何啊?”
这话虽然是个问句,但皇帝语气中的威严,似乎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闻言,众臣面面相觑,于无声中默默咀嚼消化着这道惊雷,无论如何,披坚执锐的将领们,也该率先受到褒奖。
怎么又先轮到萧何了?
在场的好几个暴脾气武将如此想着,有些按捺不住了,各个目眦欲裂,都试图出言争一争,又心存畏惧。
而霎时间成为众矢之的的萧何,只觉头疼欲裂。
百姓拦路喊冤的哭诉尚历历在目,这事发生在皇帝御驾回銮途中,百官们虽不了解其中内情,但刘季明明收下了那些上书,却依然置若罔闻,对他大肆褒奖——
皇帝使出这手不可告人的阴狠招数,可见对他猜忌防备之深,实在不放心之至。
原本的如意算盘被彻底打乱,他心下一慌,腿脚发软,但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他心知高高在上的皇帝正目不转睛地观察自己的态度,只得咬牙硬撑,蹒跚迈出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不止,
“陛下,老臣只是个文吏,未尝有汗马之功,徒持文墨议论。
今若反居诸功臣之上,断无此理啊,还望陛下三思。”
见萧何自己都不敢当,众臣纷纷小声附和道,
“萧相国此言极是。
就算要封,论起萧相国的功劳,实在没有攻城略地的大将们高——”
“——没错,相国监国固然有功,可将士们是当真提着脑袋上阵卖命啊!”
刘季饶有兴致地听着,只不做声,待满朝文武的议论声渐息,又看了一眼始终伏地不起的萧何,才语重心长地对群臣说,
“我问你们,你们会打猎吗?”
“会啊。”大家异口同声答道。
“那你们知道猎狗吗?”
“知道啊。”
“嗐,打猎这事,无非就是撒出猎狗,去追逐野猪野兔罢了。
而猎狗听谁指挥呢?听猎人的。
你们今天猎得了许多走兽,都是有功的猎狗,但是萧何,是那个能发现野兽、并指挥你们去追捕的猎人。
所以,你们立的是一时之功,萧何立的是万世之功。”
大殿上鸦雀无声,萧何却把身子伏得更低了。
刘季抚着胡须,继续道,
“况且,当初你们大家追随我的时候,几乎都孤身一人,顶多带上个把兄弟。
可人家萧何,把全族的男丁都送到我麾下了,举族相随的忠心,我可不敢辜负。
就这么定了罢,你们不要再啰嗦了。”
萧何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背上密密地出了一层冷汗。
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这是登基前,皇帝给他下的谆谆考语,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他不自觉地用手抠着冰凉的地砖,竟神游天外,回想起自己镇守关中时的某一日。
大概是哪一年的盛夏时分吧,汉王刘季带着韩信出关中打天下,自己负责镇守后方,征集兵源,运输粮草,日理万机,忙得呕心沥血。
那时,他唯一的乐趣,就是忙里偷闲,驱车去咸阳城外的秦东陵附近,拜访自己的老友召平。
召平是秦始皇封的东陵侯,顾名思义,他肩负着为始皇帝的父母守陵的重任。
后来,秦破,召平家败,贬为布衣,却凭着天赋异禀,开辟了百亩瓜田,以种瓜为生。
说也奇怪,天下瓜农那么多,偏偏召平田里长出来的瓜,皮薄汁多,格外甜美,世人称为东陵瓜,又叫召平瓜。
那日,见他来了,召平特意挑了一个最大最圆的瓜,在沁凉的井水里湃了半天,一刀剖开,果香扑鼻。
田间的茅棚下,他俩面对面坐着啃瓜,召平悠悠忆起了一件往事——
“几年前,丞相李斯受诬,被秦二世胡亥处以五刑,判在咸阳街市上腰斩。
你可知,李斯临死前说了什么吗?”
“唔,说了什么?”
秦尚存时,萧何只是沛县当地的刀笔吏,属于庞大冗杂的官僚集团中最基层的吏员,对涉及国家重臣的朝野秘辛,自是无从得知,故十分好奇。
“那时,他与次子被绑着押解到刑场,他忽然对儿子说,
‘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想和你再牵着黄狗,一起出上蔡东门打场猎,怕是再也办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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