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最稳妥的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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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所说的髡(kūn)刑,是一种古老的刑罚名称,自春秋战国时代便已存在。
髡刑以割发为手段,剪去受刑人的长发,只留下三寸左右的长度,垂在耳畔,远远望之可见,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在时人眼中,头发与人的魂魄相连,是“血余”,是人身精华的所载,人一旦被剪去头发,会丧失精气,也会以某种难以名状的方式损伤气血。
因此,髡刑与墨刑、劓刑等五刑一样,都属于肉刑的范畴,是对身体威仪、完整的破坏,更意在切断身体与“天命”间天人合一的联系,不仅是一种极大的羞辱,也是对自身肉体的不见血的伤害。
刘盈提出自受髡刑,绝非巧言令色投机取巧,而是真心愿为萧何牺牲自身,一片赤子之心,实在可敬可叹。
听到这话,吕雉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惊喜与钦佩。
上一世,她只知道汉惠帝刘盈是出了名的“仁弱”之君,在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中,因神志孱弱而落败,因心地太软而自甘堕落,最后郁郁寡欢,英年早逝。
而当她自己亲眼见识到那些胸怀大志的皇子们,又被一个个心狠手辣的孩子逼上绝境后,她对刘盈的钝,渐渐产生了不同的看法。
愚笨虽难免令人心焦,但在刘盈身上,有一种帝王家罕见的闪光人性,在幽深莫测的宫中,恰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想到这里,吕雉面带笑容地望着刘盈,缓缓颔首,这是一个汉代的母亲,对孩子的赞许与鼓励,也是一个君主,对另一位君主的品格的肯定。
一旁的刘季沉默不语,深深地看着脾气秉性然不似自己的太子,若有所思:
所谓逆取顺守,取天下靠武力,治天下靠文治,取与守,是截然相反的帝王之术。
取天下,他已大致做到,但论起守天下,自己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此次亲征,他明显感觉到精力不济,比起短短一年前的垓下决战时,竟有江河日下之感。
眼前处处不似他的儿子,断然是取不了天下的,但是,若自己注定先走,在他母亲的辅助下,他莫非能守住天下?
电光石火之间,刘季脑中的念头已转了数个来回,而萧何的思绪,在这一瞬却是停滞的。
他似乎受到了触动,满脸满头花白须发乱颤,喉头滚动,神情怆然,堂堂一代豪杰,吞吞吐吐嗫嚅了半晌,方重重地“唉”了一声,
“臣何德何能,担得起太子以身代。”
萧何前半生是沛县的基层小吏,后来从龙起事,一辈子见识过太多口蜜腹剑的虚与委蛇,深知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最易变的也是人心。
但此时此地,在洛阳南宫的禁中,在火笼的氤氲蒸腾之下,不知怎的,他情愿相信,方才的一番话语,便是太子的肺腑之言。
仁,是一种高尚难得的品质。
刚、毅、木、讷,是仁,宽、惠、忠、恕,是仁,克己复礼是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仁。
而恻隐之心,亦是仁。
一个有着恻隐之心的少主,大抵能保得自己落个善终?
萧何颤颤巍巍地起身、离席,对着稚气未脱的十岁仁君,郑重地拜了下去。
刘盈慌得忙去搀扶,身后传来刘季的打趣声,
“别拜了,这么多郎官们瞅着呢,你一把年纪还乱行礼,也不怕折了这孩子。
萧何,你死罪虽可免,至于活罪,还是需要议一议的。”
“是,臣愿自受髡刑以谢罪。”
“儿臣愿代相国受罚——”
“陛下,依我看,髡刑倒也不必,干脆罚金好了,以财赎罪。”
见二人相争不下,吕雉扭过头,笑着对刘季说,
“萧相国家里,既有资财去买那么些田地,那就让他多拿出些来交给国库,用以补偿长安县的百姓,赏恤救助鳏寡孤独。”
“朝廷赏恤?”
在座诸人从未听过这一举措,殿内殿外数十双眼睛,统统望着吕雉,待她详解。
吕雉一怔,方想起来,由朝廷出面对困弱人群的官方抚恤救助以及遣使存问,依稀是在唐高祖李渊即位之后,才开始正式载入史册的。
后来,她临朝称制时,也多次颁布诏令,赏恤鳏寡孤独三疾人群,是以轻车熟路便说了出来。
也罢,事已至此,那就提前九百年来实行吧。
她扫了一眼廊外那些亮晶晶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明,
“国之初定,顺天应运,平了臧逆,正宜宣扬朝典、推行恩宥、安抚人心。
相国捐出部分家财,由朝廷委令地方官员,对诸多鳏寡孤独、笃疾之徒不能自活者,量给粟帛。”
抚恤贫苦老弱,赈济孤残,是盛世才会推行的政策,究其本心,是为着维护民生稳定,也是为着一个仁字。
生活在秦末乱世苦海中的朝臣们,没有见过仁政的形式,但人性自是相通,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也觉得这不失为一件值得称道的大好事。
刘季想了片刻,便点头道,
“也好,就交罚金抵罪吧。
至于要捐出多少来,萧何,你主管长安城的营造,对当地民生最是熟悉,你且下去算个数目,随后报给我吧。
这次我饶过你,若再有下次,当真要弃市了啊,哈哈。”
萧何背上的冷汗,湿了干,干了又湿,一颗心好歹落回了肚子里。
萧何走了,刘盈照例被宫人领去读书,吕雉正欲回北宫,忽迟疑了一下,又问,
“你这次去赵国,看鲁元可还好?”
刘季正仰面躺在榻上,陷入沉思,一时没有回应。
都是做过皇帝的人,吕雉知他胸中郁结,索性挑明来说,
“萧何不党,真乃国之至宝啊。
如此又忠又孤的一个相国,陛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即便原有结党之心,如今在刘季的苦心经营下,也因封赏问题,与功臣集团不睦,树敌无数,真是想党也党不起来。
此外,萧何并非武将,与一众将领间本就没有任何节外生枝的私人联系,在此局面之下,他只能忠于皇权,也就更能够保障汉初来之不易的安定局面。
况且,他族昆弟数十人,皇帝也都逐一见过、使过了,没一个有出息堪大用的,未来也不可能内外上下联手,形成党羽。
见刘季依旧沉默不语,吕雉又坐回榻边,温言道,
“再说,萧何的年纪,比咱们都大……”
这便是更深一层的顾虑了。
刘季的心思不便明言,但吕雉上一世是女皇,这一世又有着与他共同生活十数年的记忆,早已洞若观火。
萧何年纪比刘季大不少,身体也每况愈下,不会长期在相位上。
换句话说,一个年老、势孤,后继无人又拼命自保的相国,是天下最稳妥的相国。
“不说了,不说萧何的事了。”
刘季的目光猛地一抖,又故意把话题岔开去,
“你方才问鲁元?
她挺好的,有个大人模样了。
张敖也不错,还献了名赵姬,是如意的内傅赵媪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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