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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无弃追上来的时候,第二次异变发生了。
首先这绝不是好事——不论是更加浓郁的瘴气还是轻微震颤的大地,都不像是好兆头。他远远就看到了交手争执的人影,掩着口鼻加快步伐,抓着机会一把将慕琬扑开。他顺势绊了唐赫一脚,一成无心九成故意。该说,他的气息在瘴气中难以辨认,脚步声又被淹没在大地的低吼中,唐赫没能察觉到他。当那阵疾风呼啸而过时,他险些跌进泥潭。但运气够好,恰巧地面在那时的震颤将他扯回来,早一步晚一步场面都会很难看。
这阵躁动是山海引发的。他念了咒,将木珠子的手串抛进旁边的泥潭。在落进去那一瞬间,有一股什么东西带着泥浆,“接”住并吞没了它。泛出的涟漪带着凹凸不平的曲线,仿佛细小的虫子们在泥层下蠕动。山海猜测,那是浮现出的某种古老的符文作为接纳的回应。
紧接着,“木”融化在深不见底的沼泽中,异象再度发生了。这时的震颤不同于之前,先前是整个地面都在晃动,而现在更倾向于某种“震动”,一种外物引发而非内部动摇的震动。施无弃将慕琬推回师徒俩的方向,回过神,警觉地看着瘴气下的那个黑色人影。
黑色人影的身边多了一抹红色。
“哎呀,我差点儿以为你要栽进去了。”
“你去哪儿了?”
比起询问,更像是质疑朽月君“谁让你去哪儿了”,或者“你竟然敢擅自决定”。
“就在附近。没什么发现,这里哪儿都一样。我猜解除封印要献祭点什么的,老式的阵法总喜欢用血腥的仪式来弥补法术的欠缺。”
唐赫懒得追问他自己是否也被算作了“祭品”的备选之一。两拨人的目光依然尖锐,但那仿佛什么呼啸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清晰,而引起震动的东西也在靠近一般。远处,有一股黑压压的浓烟发出喑哑的低吟,好像在向此地靠近。
“你怎么……?”
“结界被那家伙打碎了。”施无弃瞪着他们,“在搞什么?谁嫌命长了?”
“……我们在寻找破阵之法,用了木相。”
黛鸾接着山海的话说:“他猜此地是伤门或者休门。”
“我是觉得那封印上就透出了九宫八卦阵的信息。但是你怎么确定的?”
“封印最强的中央开不了门,所以门一定在边界。纵观地势,我们走过的是两个阳爻。”
“两个阳爻?”
他们看向那逼近的黑烟。黑压压的一片掺杂白色,形成一阵色调古怪的浪潮。仔细看来那些竟然都是手持兵刃,身披战甲的阴兵。有些或许是从沼泽里爬出来的,身上带着恶心的泥渍,有些不知是从何处调遣,甚至是可能凭空生成的。不仅是地面,上方也是一阵凝滞的烟尘,仿佛空气都是黑色的。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从别处来?”
施无弃质问他的时候,山海心中浮现了一个隐晦的答案。他知道,自己可能失误了。
“因为这里的沼泽没有尸体。”无弃抬高了声音,“虽然我的灵力被剥夺了……但我能感觉到,地下没有骨头,什么都没有。为什么?因为此地不宜埋葬治丧,却宜征战出行!”
“所以这里是……艮宫,生门?!”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因为鸟居正伫立在坎宫一爻的中央……那是阴爻。”
“……啊。”
山海鲜少将错愕直接写在脸上。但这一切就说得通了。生门属土,遭到木的压制,破了吉相。可为什么?说明他们刚进来时的门其实就是正北,而非西北的开门……鸟居怎么会伫立在休门,这又有什么道理?
有限的时间不允许他做过多思考。想要逃离此地,必须突破重围。施无弃依然恶狠狠地看着朽月君,后者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无弃质问着:
“你强行打碎封印,突破结界,身为六道无常就没考虑过这么做的后果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一脸云淡风轻。
“你就没想过破坏了门,怎么出去?”
“车到山前必有路啊,施公子。”朽月君满目轻蔑,“你该不会是怕了吧?失去了率领百骨的本领,就没别的招了?”
“我可以解读为你是在看不起我么?”无弃反嘲道,“我看你个妖怪才别因妖力尽失,不知所措了?”
在此地争吵绝对不是个好主意。阴兵杀得很近了,能听见战马的嘶鸣。那些马同他们的主人一样,或尽作白骨,或半腐溃散,空洞的眼眶几乎要钻出虫来。打头的一个骑兵挥着豁口的大刀,从施无弃的侧面凶恶地袭来。在他向后扬刀的一瞬,他一掌侧推出去,视线也不曾转移。恍惚间有一堵无形的巨墙,并向那个方位推去,骑兵就这样将自己撞得粉碎,尸骨和战马化作粗糙的粉尘向后扬撒。
唐赫注意到,朽月君的嘴角微微提起来。那表情有些生硬,有些笑不由衷。可他确实是笑了,比以往他见过任何带有嘲弄意味的笑更加正式,更加乖戾。
慕琬跑上前捡起那把豁口的刀,施无弃告诉她:“这里我来处理,你们先走,我随后追上。”慕琬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她点点头,斩断下一个袭来的白骨手臂并用另一手接过那带着锈迹的剑。她转身将剑丢给山海他们,欲图砍出一片出路。唐赫立刻越过两人去追,但施无弃并没有阻拦他。
“很好……”
朽月君的重音让人听不出意图。他将浴衣宽松的袖子挽起来,别到肘部以上。过分白皙的肤色让人联想到终日不见阳光的病人,仿佛命不久矣。没有了妖力,他那明显属于妖怪的猩红指甲暴露出来。他的脸型似乎尖锐了些,颧骨没那么宽了,反而展现出一种柔和。或许他平日里男性的形象也是刻意维持出来的。若不是现在才靠近了些,施无弃也没觉得异样。
他突然消失了,像一团被风吹了一晃的火。但无弃的眼睛能看到,他纵身冲进兵阵,纤细却极其有力的手穿透了数个阴兵的躯体和盔甲,将其击散,像是戳破几层干枯的树皮一般轻而易举。他最后捅穿了一面生锈的胸甲,一把攥住某人的脊椎,生生拽出一截完整的白骨来。攥到手里的时候,它们已经被捏散成破碎的骨渣了。这里已经是沼泽的范围,但他在身体下沉之前便向后腾翻,踩中某人的头盔,划过一道红色的弧从兵阵里脱身,一手顺带拽出了一杆长矛,一脚将它踢向无弃的方向。
这是个挑衅,而他不以为意。施无弃原地转身以削弱长矛的气势,一手抓住矛身划出一道扇形。那些骷髅被整齐地拦腰斩断,传来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尽管无需依靠任何法术的帮助,赤手空拳在金戈铁马间势如破竹。两人的手臂不断地穿透、击碎、捶打。有时会触碰到尚未腐烂或腐烂一半的人体组织。诚然,那有些恶心,发出的声响更不那么悦耳。但亡人沼所能做到的分解是有限的,它们还保留着鲜血和内脏的特质,仿佛士兵们来到这里时烂到什么程度,就这样一直保持着。血液是鲜红的,些许脑浆还是白色。朽月君轻易将一颗完整的头颅捏碎,另一手朝施无弃丢去一块完整的盆骨。后者扬起手臂,用手刀顺势斩开,像一块豆腐落到开刃的刀锋,理所当然地一分为二。
这样的混乱不知持续了多久,他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唯有周围的视线开阔些许,彼此的呼吸急促又清晰,他们才发现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战斗了。与其说是对抗,不如说是单方面的讨伐,两个阵营,各一人。耗费的时间与精力仿佛是值得的,也仿佛是徒劳。
最后,满身鲜红的二人恍若浴血重生。被赤色液体覆盖的两个身躯都微微弓背,低眉,紊乱的呼吸岌岌可危。事实上果真如此吗?没有人知道,这场淋漓的杀戮让他们感觉这才是真正地“活着”。建立在成堆的尸骸上,建立在废弃的兵甲上,建立在无数败者的“死”上的“生”。那是如此鲜明,如此透彻,有如两双简直在发光似的眼睛。
两位仇敌离的很近,几乎背抵上背。过度的瘴气充实了他们的肺,酥麻感蔓延到四肢百骸。施无弃试着动了动手指,有些僵硬,真是个坏消息。但他毫不怀疑朽月君也是同样的处境。他朱唇下的獠牙或许如他的指甲一样锋利,闪着寒光,就像两人月夜下的狼般饥饿的眼睛。用以填充这阵空虚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而欲壑——杀欲之壑,总是难填。
“能见识到百骸主的手段,朽某人荣幸之极。”
“谬赞了。领悟到阁下的风姿,施某甘拜下风。”
两个人的声音都不太正常。施无弃隐约觉得是瘴气,或过劳导致暂时的声变。朽月君的声音或许原本就是中性的,就像他的容貌,也可能一样受到瘴气侵蚀。
生门以东是伤门,又是凶门之一,五行属木。
慕琬和黛鸾的武器不能用了,它们常年受瘴气腐蚀,本就很脆。好处是在那群骷髅兵手里也是一样的效果,而以黛鸾的用法更省兵器。逃脱追击后,他们又跑了很远才能确认已经到达安的地带——暂时的。何况危险不止一个。
“你们来此地干什么?”
唐赫抬起刀,气势不减。他的刀刃完好如新,几乎没受到任何影响。慕琬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他们三人开路所致,但唐赫身上的血腥味也足以说明道理。
“问我们?”黛鸾昂着头,“你追着我们干什么?”
慕琬一并说着:“关你屁事!”
说罢,她顺手要把废刀丢进一旁的沼泽。山海一把拽住刀柄,差点将自己的手割破。半个刀刃没入泛着泡的泥浆,被他拉回来。他注意到,刀刃所没入的泥潭泛起了细小的泡沫,像是沸腾,又如同一个个小脓包簇拥在一起,让人看了心生恶心。
“别乱来。”他压低声音,“伤门属木,金会招致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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