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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凉好个秋。

大街小巷,漫山遍野都是飘荡的落叶。它们刚从枝头跌下来,尚未脱干水分。树上挂着的还是半绿半黄的样子。庄稼快熟了,果子已经可以采摘。远远看向果园,硕果累累,摇摇欲坠,一股清甜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让人心情舒畅。

女人走在这条路上,看着农民们在果园里忙碌,步伐却并未放缓。她走路轻轻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但是,她的步子分明有些乱,脚印深浅不一,一半一半。一般人打眼望过去倒是看不出什么来,但是稍有武学者,一定能判断出她受伤的事实。

入秋后人们纷纷加了衣服,她也不例外。长褂长靴,头上戴着一顶不知从何顺来的宽沿草帽,遮住了大半个脸。她的发型有些奇怪,一半是短发,不到肩膀,被切得齐齐的。下面那一层却很长,被扎成细细的一束垂在背后。一把障刀挂在她的腰间。

她身上有些古怪的金属配饰,但没人去在意。稍微懂些门道的人一看,就会说,哦,这是唐家的人。

听说这附近有一位流浪医者,已经住了好些时日。或许这个冬天来之前她就会走,她得赶紧找到她看一看。要说她这个病也是奇怪,许多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她一路打听下去,终于找到一处山脚下的村庄。说是村庄,人已经慢慢搬去城里,这儿就相当于山谷内和大城的中转,不少留在这儿的人都把家改成了旅店,多是老人经营。

女人来到一个没有招牌的门前,驻足许久。这儿怎么看都不像医馆,据说是旁边的旅店掌柜划出一个空房租出去的。没有招牌,也没有人。她推开门走进去,手里攥紧刀柄,迈出无声息的脚步。

“你终于来了。”

“……”

那低沉的女声,仿佛很了解她的样子。这令她有些微妙的不悦。

“你得的不是病。”昏暗的屋内,另一个女人说,“先让我看看。”

于是她脱掉长靴,踩在椅子边缘。长靴之下,还裹缠着一层厚厚的纱带。但那并不是为了防寒保暖。一层层解开它们以后,露出苍白的皮肤上,长出了细密的绿色嫩芽。

从人的身体里长出植物,没有传达出丝毫欣欣向荣的感触。虽然纱布一直挤压着它们,它们依然倔强地生长着,歪七扭八,看着让人心里发毛。嫩芽与皮肤接壤的地方是红色,但没有伤口,像是把血汲到皮肤下层一样。

“嗯……果然。”女医者摇摇头,“怀澜姑娘,你听说过洛神砂吗?”

“听过。”

“那是一种植物的种子,生长在水里,晒干后就成了深红色的洛神砂。但是,如果身上有伤口便直接与水中的种子接触,种子还会在水中释放孢子,在人或者动物的身上扎根。”

唐怀澜回想了一下。的确,翠萍滩大约是有这样的东西。而且那时候,她在战斗中落下很多伤,尤其是那些细密的丝线,在不知不觉间划伤了身体的很多地方。她又在水里站了很久,被寄生也是理所当然。只可惜她现在才知道。

“要怎么治?”

“许是过去好几个月了……这些苗不到半年就会在你的经脉里扎根,到那时你这一身武功怕是要废了。不过,看这个样子,它们生长被抑制住了。仅凭这种纱布是没用的,它们连石头都能穿过去。你该不会是自己拔过了吧?”

“嗯,我用刀剜过。”

“哎呀……你对自己真是太狠啦。现在应该还来得及,我去取麻药和刀片来。”

说着,如月君点燃了桌上的蜡烛,转身钻进一个小门,在柜子里翻找起来。唐怀澜放下裤脚,呆呆地坐在凳子上,望着闪烁的烛火。外面天其实还亮着,只是这儿太暗了。

类似“刮骨疗伤”的事她不是没做过,也不止一次。行走江湖,总是能被各式各样的毒物所伤,不过他们本就出身制毒世家,从小身经百战,倒也不算多怕。唐妄生老爷子有小根手指被切断了,是他自己年轻时被淬毒的刀刃所伤,一时没有解药,情急之中出此下策。这一点她和唐倾澜倒是学会了,徒手挖箭头,烧刀剃毒刺,都是他们常干的事儿。

她不怕痛。先前将这些芽掐断时,虽然不痛,但生长很快。于是她就挖肉,但就大概是手法不够专业,也不能按照植物的根系与自身的经脉线路下刀,没法斩草除根。后来,她再用刀片从芽根割下去时,也会流出血来,感到些许刺痛了。机缘巧合听到如月君在雪砚谷附近行医,她才前来拜访。人总是会因未知的异常恐惧,这是正常的。

她突然想到,有一次出任务,他们两人都负伤了。虽然他们负责的环节算是圆满完成,但下一部分出了纰漏,整个班子都被骂了一顿,药也没领足。她只是被刀割伤了手臂,而整个箭头都没入了倾澜的肩胛侧面。他却觉得怀澜比自己还痛,坚持要她先上药,反正不急着把箭拔出来,止血费的纱布可就更多了,让怀澜紧着用。怀澜通常自己处理伤口,虽然疼,但她清楚什么时候疼,有多疼,都有所准备。包括与人交手时意外受的伤,她一时顾不上疼痛,所以大多时候她什么都不怕。别人若帮她处理,她反而皱着眉,暗自提心吊胆。只有唐倾澜下手时她几乎毫无感觉,这也不知为何,他的确总是很小心。

不过她若是帮倾澜处理,他就鬼喊鬼叫,帮他没受伤的手剪个指甲都嚎个不停。

如月君拿着药和刀片出来了。她让她将裤子挽上去,脚就踩在长椅上,露出那些满目疮痍的“土壤”。她照做,一言不发。麻药还是有效的,她只觉得有人在碰自己的脚踝,并不觉得疼。这感觉和倾澜处理时很像。

她一点也不敢怀念。

“唐家一直在找你呢。”如月君一边用刀片小心地割开细肉,一边说,“他们也联合左衽门下达了搜捕的命令。本以为你们都交代到那儿,削弱了唐妄生的势力,没想到他们只发现了唐倾澜的坟,而你不见了。江湖上也没人能说出你的消息,你的行动很隐蔽。”

“倾澜被带回去了?”

“是。好像追了名号,风风光光地葬了呢。”

“葬礼和名号,也能被他们当成工具,当成说辞。”

“这世间哪儿都是一样的。不过啊,你可就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叛徒。可要小心,他们若是捉到你,一定会给你莫须有的罪名。”

“真是漂亮的反衬。”

“你有钱吗?”如月君突然说。

唐怀澜短暂地愣了一下,微微点头,说有一些。只是大部分钱在钱庄里,不好取,唐家和左衽门一定会查到。但是她说,她会付医药费的。

“……嗯,倒也不用。”如月君慢吞吞地说,“就先欠着吧。很快,我会有一场画艺的比拼,大约会选一座大城。到那时,你若能赏脸观战,就再好不过了。”

“好。”

“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然小有积蓄。”

“大部分钱轮不到下面的人领,分到的总是少得可怜。但吃穿用度都没什么开支,终归能省下来。”唐怀澜老实地说,“这些钱,我本是要换得自由之身的。”

“他们怎么会轻易放你走呢,你那样值钱。”

“的确。是儿时听过有这般事,想得简单。想来那些人怕是当叛徒处理掉了,说不定是怕人有异心,使的什么心理把戏。但钱还在攒……有一天找到机会,忽然消失,到遥远的没人认识的地方改头换面,这也不错。后来听了一个任务目标的故事,觉得他爹娘欠考虑,做得不够漂亮,走得还不够远。若是我们,一定不会被发现。”

“再怎么说是两个人,很容易被发现的。”

“分开也可以。反正现在只是一个人了。”

“也是呢……你搭档应该也攒了不少钱呢。”

“我不知道。他花钱比我大手大脚,也没想过离开唐家。有天他知道我要走,虽然未曾有过表示,但不再乱花钱了。我猜他也是有些积蓄的,只是现在都要被本家回收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刀刃剥离皮肉的、有些奇妙而细微的声音。

唐怀澜突然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空洞,眼前和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个自私的人。若她一人离开唐家,唐倾澜留下也一定会深陷泥沼。与她刀剑相向倒也不至于,只是他一定会被百般刁难。她想到这儿,一边的腿已经治完了,如月君让她换一边。

“你后悔吗?”

良久,如月君仰起头,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她将两个脚踝处挑出来的东西放在桌边的盘子里,是极细而长的根须,还有模糊的血沫。难怪怀澜接近膝盖没有麻药的地方,也有什么长长的虫子在体内蠕动抽离的感觉。如月君说完这句话开始上药,并不急着听她回答。

“我不知道。”她却脱口而出,像是思考过的结果。

“后不后悔,怎么自己都不知道呢?”

“他愿意随我走,说到底也是一种绑架。我让他没得选,也没处去。或许我对他没有称得上内疚的心情,我总觉得是理所当然。我想,因为我总觉得他一定会原谅我。”

“那也不一定。”如月君帮她缠上绷带,轻柔地说,“他大概根本不记恨你。”

“你们六道无常虽然消息灵通,但我却不认为连人心也能读懂。”

“是啊。我不行,你又何来的自信呢?他与你没有血缘,却像亲弟弟般可靠。你们自幼就在一起,除了彼此一无所有。他就是你的一部分,你的一部分为什么会怪你?”

唐怀澜微微皱眉,总觉得不是这个道理,却无法反驳。

“那,反过来,我也是他的一部分。为何我没有向他妥协,他却要迁就我的意思?”

“那是他的选择。你也可以选择妥协,或者不。这种权力是双向的,只是选择的结果不同罢了。事到如今,他也是自找,你也一样。”

“我永远失去了我的一部分。”

说罢,她将缠好新布的双腿塞进靴子里,站起来跺了跺脚,没什么痛觉。

如月君在她背后静静地注视她。

“断角的羚羊只能怯懦偷生,稍有风吹草动跑得最快;三条腿的野狼更加警觉,靠着欺凌弱小也能苟活;独眼的老虎更加威风,也更不好惹。未来混成什么样子,从来不取决于你失去了什么部分,而取决于你一开始就是怎样的人。”

“那就借您吉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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